帳外西面的騷動,如同暗夜中猝然亮起的刀光,雖短暫,卻凌厲地劃破了營地的寧靜。沈清漪屏息凝神,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着。那金鐵交鳴聲雖只一瞬,卻絕非錯覺。巡邏侍衛急促遠去的腳步聲,更是印證了有事發生。
西山獵苑,廢棄鷹樓……蕭景珩是已經動手了,還是對方察覺異動,搶先發難?亦或是……這根本就是另一場針對他,或是針對知曉秘密之人的陷阱?
她無法得知。信息被嚴格封鎖,營地表面迅速恢復了秩序,仿佛那短暫的聲響只是夜鳥驚飛。但這種壓抑的平靜,比明面上的混亂更令人不安。
蕭景珩給她的紙條已被她小心焚毀,灰燼混入泥土,不留痕跡。但“玄鳥衛”三個字和“廢棄鷹樓”這個地點,已如同烙印刻在她腦中。她強迫自己躺下,閉目假寐,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着帳外一切細微的聲響。
長夜在煎熬中緩慢流逝。天際終於透出一絲魚肚白。
清晨,營地依舊按照秋狩日程運轉,只是氣氛明顯不同。侍衛的巡邏更加嚴密,眼神警惕。一些消息靈通的勳貴子弟竊竊私語,隱約傳遞着“昨夜西苑似乎有流寇潛入,已被侍衛驅散”的說法。
流寇?沈清漪心中冷笑,這借口與昨日蕭景珩“遇襲野獸”如出一轍。
她如常前往文書帳房,神色平靜,仿佛昨夜不曾收到任何密信,也不曾聽見任何異動。工作間隙,她留意到宸王營區依舊安靜,蕭景珩並未露面。而三皇子蕭景銘那邊,似乎也格外沉寂。
這詭異的平靜,讓她心中的不安愈發擴散。
午後,她奉命將一批整理好的輿圖送往負責營地外圍警戒的侍衛副統領處核對。這是她爲數不多可以相對自由在營地內行走的機會。
途徑一片相對僻靜、靠近馬廄的區域時,她眼角餘光瞥見兩個穿着低等雜役服飾的人,正推着一輛運送草料的平板車,車輪似乎陷入了鬆軟的泥地裏,其中一人正費力地試圖將車輪抬出。
這本是尋常景象,但沈清漪的腳步卻微微一頓。那推車的兩人,身形矯健,動作間透着一股不同於普通雜役的利落。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人彎腰時,後頸衣領下方,隱約露出一小片深色的、類似紋身的痕跡,形狀模糊,卻讓她瞬間聯想到了那玄鳥令牌上的圖騰!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腳下未停,面色如常地繼續前行,仿佛只是無意間瞥過。然而,她的感官已提升到極致,清晰地感覺到身後有兩道冰冷的視線,在她背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他們認出她了?還是僅僅因爲她的女官服飾而多看了一眼?
她不敢回頭,加快步伐,直到轉過一個帳篷,將那兩人的視線隔絕,後背才驚出一層細汗。
玄鳥衛的餘孽,竟然已經滲透到了營地內部!僞裝成雜役?他們想做什麼?接應?還是……準備下一次行動?
完成輿圖交接,沈清漪匆匆返回。她知道,必須立刻將這個消息傳遞給蕭景珩。營地內部出現滲透者,情況遠比想象中更危急!
然而,如何傳遞?杜衡不可能再次“恰巧”前來。秦斬昨夜之後也未曾現身。
她心急如焚,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回到文書帳房,她強迫自己坐下,攤開一卷文書,手指卻無意識地在紙張邊緣反復摩挲。
就在她苦思對策之際,帳外傳來通報,竟是容華郡主身邊的貼身侍女前來,說是郡主白日射獵,得了幾張上好狐皮,想請沈掌籍前去幫忙參詳一下皮毛成色,以便決定是做成手籠還是圍脖。
這邀請來得突兀且不合規矩。容華郡主恨她入骨,怎會請她去參詳皮貨?
沈清漪心中警鈴大作。這恐怕不是容華郡主的主意,而是有人借她之名,設下的又一個圈套!目的是什麼?將她調離相對安全的文書區域?還是想在她前往郡主營帳的路上動手?
去,可能是陷阱;不去,便是公然違逆郡主,對方同樣有借口發難。
電光火石間,沈清漪已有了決斷。她起身,對那侍女淡淡道:“郡主相召,奴婢本不應推辭。只是蘇嬤嬤方才吩咐,有緊急文書需立刻處理,不得延誤。還請回稟郡主,待奴婢處理完公務,若郡主尚有閒暇,再前去請罪。”
她再次搬出蘇嬤嬤和緊急公務作爲擋箭牌。那侍女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愣了一下,還想再說,沈清漪已重新坐下,拿起筆,擺出專心書寫的姿態,不再理會。
侍女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帳內暫時恢復了安靜,但沈清漪知道,對方一計不成,必定還有後手。她必須盡快與蕭景珩取得聯系!
眼看日頭西斜,她依舊沒有想到穩妥的辦法。心中的焦灼幾乎要將她吞噬。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略顯喧譁的動靜,似乎是有貴女們的車駕狩獵歸來,笑聲清脆。緊接着,一名小太監匆匆入內,對着帳內幾位女官道:“諸位姑姑,方才永寧郡主(一位性情溫婉、與各方無甚牽扯的宗室女)的車駕回來時,不小心濺了泥水,污了隨身帶着的一本珍稀琴譜,心中甚是懊惱。聽聞尚儀局沈掌籍精通修復古籍,特命奴才前來,懇請沈掌籍移步,幫忙看看能否補救?”
永寧郡主?琴譜?沈清漪心中猛地一動!永寧郡主素來低調,與她和當前紛爭毫無瓜葛,且其營帳位置,恰好離宸王營區不遠!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看似合情合理、又能接近目標區域的機會!是巧合,還是……有人暗中安排?
她無法判斷這究竟是另一重陷阱,還是蕭景珩設法傳遞的訊號。但此刻,她已別無選擇。
“請公公稍候,奴婢取些工具便來。”沈清漪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起身收拾了一個小工具箱,裏面除了修復古籍常用的工具,也悄悄將匕首藏於其內。
她跟着小太監走出帳房,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能感覺到暗處似乎有目光追隨,但此刻,她只能前行。
穿過一片營帳,永寧郡主的營區已然在望。就在她即將踏入其範圍時,斜刺裏突然快步走來一人,似是匆忙趕路,與她撞了個滿懷!
“哎呀!”
沈清漪被撞得一個趔趄,手中工具箱脫手落地,裏面的工具、藥水瓶散落一地。
“抱歉抱歉!是在下匆忙!”那人連忙道歉,聲音清朗,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
沈清漪抬頭,撞入一雙熟悉的眼睛——竟是杜衡!
他一邊連聲道歉,一邊迅速蹲下身,手腳麻利地幫她拾撿散落的物品。在拾起一個滾落的小瓷瓶時,他的指尖極快地將一個揉成一團的細小紙塞,塞進了瓶口的軟木塞縫隙之中,動作隱蔽至極,若非沈清漪一直緊盯着他,根本無法察覺。
“姑娘沒事吧?”杜衡將拾好的工具箱遞還給她,目光清明,仿佛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無妨。”沈清漪接過箱子,心髒狂跳,面上卻竭力維持平靜。
杜衡點了點頭,再次致歉後,便匆匆離去,仿佛真有急事。
沈清漪握緊手中的工具箱,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小瓷瓶的存在。她定了定神,繼續朝着永寧郡主的營帳走去。
帳內,永寧郡主果然爲一本沾了泥點的琴譜而惋惜。沈清漪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專業地檢查了琴譜,提出了清理建議,動作沉穩,語氣平和,仿佛剛才那場“意外”從未發生。
然而,當她結束工作,提着工具箱走出郡主營帳時,夜色已然降臨。
她沒有立刻返回,而是借着夜色的掩護,繞到一處無人的角落,迅速取出那個小瓷瓶,摳出軟木塞,取出了裏面的紙團。
展開,上面是蕭景珩熟悉的筆跡,比上次更加倉促:
“內鬼已動,鷹樓爲空,疑有內應。今夜子時,營地東南角,火光爲號,速離險地。切切!”
內鬼已動!鷹樓是空的!疑有內應!
短短幾行字,信息量巨大,且一個比一個驚心動魄!
而最後一句,“今夜子時,營地東南角,火光爲號,速離險地”,更是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蕭景珩要她連夜逃離圍場?!局勢已經危急到如此地步了嗎?!
她猛地抬頭,望向營地東南方向,那裏是相對偏僻的出口。又回頭望向營地中心,那裏燈火通明,卻仿佛隱藏着無數張開的巨口。
子時……火光爲號……
她攥緊紙條,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今夜,注定無人入眠。而她,必須做出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