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手裏的布包,像一塊剛從爐灰裏扒拉出來的烤紅薯,燙,且髒。關友攥得指節發白,那點兒硬邦邦的觸感硌在掌心,卻沉甸甸地墜着他的整個魂魄,往下,再往下。

他沒回屋,繞到屋後,蹲在冰涼的牆角根下。土牆粗糙的顆粒磨着他的脊背,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陣陣寒意。他低着頭,布包就放在腳邊的泥地上,那一小團靛藍色,在灰黃的土地上刺眼得緊。

屋裏傳來響動,是奶奶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悶得人心慌。偶爾夾雜着奶奶低啞的勸慰,聽不清字句,只餘下蒼涼的尾音,散在午後稀薄的陽光裏。

寨子裏很安靜,大多數人都去了地裏。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遠處踱步,偶爾停下來,朝他這邊張望一眼,又漠然地走開。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這山野集體發出的一聲嘆息。

關友盯着那布包,眼睛一眨不眨。他知道裏面是什麼。幾張皺巴巴的,或許還帶着別人手汗的票子。它們能換來幾包草藥,幾斤糙米,讓這個家再多喘幾口氣。代價是娘。

娘要走了。去一個陌生的寨子,一個陌生的家,伺候一個陌生的男人留下的老娘和娃。從此以後,她不再是“關友的娘”,而是“李家坳那家的”。他呢?他還是“關友”,只是沒了爹,很快,也沒了娘。

胃裏一陣翻攪,早上那點野菜糊糊早就沒了蹤影,只剩下酸澀的膽汁往上涌。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嚨幹得發疼。

腳步聲靠近,是奶奶。她走得慢,腳步拖沓,像拴着無形的鐐銬。她在關友身邊停下,佝僂的影子覆蓋住他,帶來一片更深的陰翳。

奶奶沒說話,只是也慢慢地蹲了下來,就蹲在他旁邊,看着同一個方向——那片灰蒙蒙的、毫無希望的山。她的呼吸又輕又淺,帶着老人特有的、渾濁的氣息。

過了很久,久到關友覺得自己的腿都要失去知覺,奶奶才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反復磨過:“友娃子……別怨你娘……也別怨婆……”

關友沒動,也沒回應。怨誰呢?怨爹不該去那吃人的煤窯?怨娘生了這治不好的病?怨奶奶做這個剜心割肉的決定?還是怨這望不到頭的大山,怨這逼得人活不下去的窮?

他不知道該怨誰。只覺得冷,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冷。

“這點錢……”奶奶的目光落在那靛藍色的布包上,眼神空洞,“你……你拿着。”

關友猛地轉過頭,看向奶奶。老人的臉上縱橫的皺紋像是幹涸的河床,每一道裏都蓄滿了無能爲力的悲苦。她的眼睛渾濁,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我拿着?”關友的聲音嘶啞,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尖銳,“我拿這錢幹啥?去買紙錢燒給爹,告訴他,他用命沒換回來的東西,用我娘換回來了?”

奶奶被他話裏的狠厲刺得渾身一顫,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更深地低下頭去,幾乎要埋進膝蓋裏。

關友看着奶奶花白的頭頂,那曾經挺直的脊梁如今彎折得像一張快要斷裂的弓。他心裏那股無名火像是被潑了一瓢冰水,嗤的一聲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和冰涼。

他重新轉過頭,不再看奶奶,也不再看那個布包。目光越過低矮的土牆,投向遠處。山還是那些山,一層疊着一層,沉默地、固執地矗立在那裏,擋住了所有的路。

第二天,楊嬸又來了。這次,她身後跟着一個穿着半新藍布褂子的陌生男人,皮膚黝黑,眉眼間帶着一絲審視和局促。那是李家坳那邊的人。

關友坐在門檻上,看着那男人和奶奶在屋裏低聲交談。他沒進去,像一尊泥塑木雕。細妹來找他上學,在門口探了探頭,看到屋裏的情形和關友死寂的臉色,嚇得沒敢出聲,悄悄地走了。

屋裏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奶奶送那男人和楊嬸出來時,手裏提着一個不大的、打着補丁的藍布包袱。那男人看了關友一眼,目光有些復雜,很快又移開,跟着楊嬸走了。

奶奶站在門口,望着他們消失在寨子的小路盡頭,久久沒有動彈。手裏的包袱不大,卻似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讓她本就佝僂的身形顯得更加搖搖欲墜。

傍晚,母親被人攙扶着,從裏屋走了出來。她換上了一件稍微幹淨些的舊衣服,頭發勉強梳攏了一下,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打溼的紙,眼窩深陷,只有偶爾劇烈的咳嗽讓她單薄的身體劇烈顫抖時,才顯出一絲活氣。

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過頭,目光在屋裏掃過,最後落在蹲在牆角的關友身上。那目光裏,有關切,有愧疚,有難以言說的痛苦,還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

“友娃子……”她喊了一聲,聲音微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

關友沒有抬頭,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把臉埋在臂彎裏。他聽見奶奶低低的啜泣聲,聽見母親被人攙扶着、腳步虛浮地走出門去的聲音,聽見木門被輕輕帶上的“吱呀”聲。

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安靜。

屋裏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只剩下他和奶奶,以及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草藥味。

天,一點點黑透。奶奶沒有點燈,也沒有生火做飯。她依舊站在門口,像一截枯死的樹樁。

關友終於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慢慢地抬起頭。黑暗中,他看不清奶奶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絕望的輪廓。

他扶着牆壁,站起身,雙腿因爲久蹲而麻木刺痛。他沒有去看奶奶,也沒有說話,只是摸索着,走回那間黑漆漆的裏屋,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硬板床上。

枕頭上,似乎還殘留着母親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藥和病氣的味道。

他閉上眼,把那點微弱的氣息死死地鎖在鼻腔裏。外面,寨子那盞馬燈的光,今夜似乎徹底熄滅了。濃稠的、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徹底吞噬了這個只剩下兩個人的家。

那靛藍色的布包,還靜靜地躺在他之前蹲着的牆角根下,像一塊永遠也化不開的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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