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明桓的葬禮辦得極盡哀榮,皇帝親賜將軍之禮,滿朝文武皆來送葬。可這盛大的場面,在耿子玉眼中卻只剩一片模糊的白。他穿着孝服,木然地跟在靈柩後,聽着哀樂聲、哭喪聲,卻像隔着一層厚厚的屏障,什麼都記不住,只反復想起兄長閉上眼時,那只垂落的、再無溫度的手。
回府後,偌大的王府更顯空曠。他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廊下,會突然停下腳步,恍惚間好像看見耿明桓站在那裏,身着常服,正低聲吩咐下人打理庭院,陽光落在他肩頭,溫和得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可他上前一步,卻只握住滿手的風,廊下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燈籠的輕響。
路過書房時,他會忍不住推門。書桌上還攤着未寫完的奏折,硯台裏的墨早已幹涸,椅子空着,再也不會有人坐在那裏,一邊批閱文書,一邊抬頭對闖進來的自己無奈笑道“又去哪裏野了”。他伸手撫過冰涼的桌面,指尖傳來的寒意讓他眼眶驟紅——大哥答應過要教他練劍的,說等忙完這陣子就陪他去郊外馬場;他還沒來得及跟大哥好好待上一天,從前總覺得王府沉悶,整天往外跑,大哥卻從不說他,只會在他晚歸時,留一盞燈、一碟溫熱的點心。
那些從前不在意的小事,如今都成了扎在心頭的刺。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書房裏,輕聲喊了句“大哥”,聲音在寂靜中散開,沒有任何回應。原來那個人,真的不在了,連帶着那些沒說出口的道歉、沒實現的約定,都永遠留在了過去。
沈慕白對着銅鏡解開衣衫,肩頭猙獰的傷疤與左臂的新傷交疊,像極了這條登頂之路的印記。他曾無數次告訴自己,帝王途本就是不歸路,任何可能影響自己的人,哪怕是與自己無仇的耿明桓,都該被清除。可一閉眼,卻總浮現出耿子玉在書房裏紅着眼眶喊“大哥”的模樣,浮現出耿明桓臨終前,那雙滿是托付的眼睛。
他從不後悔追逐權力,卻第一次後悔讓耿子玉卷入這場紛爭。他可以對政敵狠辣,可以踩着屍骨前行,卻唯獨不想看到耿子玉難過,不想讓那雙總是帶着少年氣的眼睛,蒙上化不開的陰霾。這份矛盾像根絲線,一端系着他勢在必得的王座,一端牽着他不願傷害的人,在他心頭反復拉扯,讓他第一次在這條血路上,感到了一絲茫然。
王府的偏廳裏,日日彌漫着濃烈的酒氣。耿子玉蜷縮在榻上,懷裏抱着酒壇,頭發散亂,眼底是化不開的青黑,全然沒了往日的鮮活模樣。沈慕白推門進來時,正見他仰頭往嘴裏灌酒,酒液順着嘴角流下,浸溼了衣襟。
“子玉,你大哥不會想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沈慕白走上前,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心疼,伸手想捉住酒壇。
耿子玉卻猛地偏頭躲開,又往嘴裏倒了一大口酒,含糊不清地說:“我大哥……他在書房,在廊下,唯獨沒有在我身邊……他不會看我的。”話音裏滿是絕望,像個迷路的孩子。
沈慕白眉頭緊鎖,不再遲疑,伸手奪下他手中的酒壇,重重放在桌上。“子玉,你看着我。”他蹲下身,強迫耿子玉與自己對視,目光堅定,“你怎麼知道他沒看你?他此刻說不定就站在你身邊,望着你現在這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傷心自責。”
他頓了頓,聲音放柔了些,帶着幾分懇切:“他那樣掛心你,臨終前把你托付給我時,眼神裏全是放不下。他怎麼會想看你這樣傷害自己?你這樣作賤自己,才是真的辜負了他。”
耿子玉怔怔地看着沈慕白,眼眶慢慢紅了,嘴裏喃喃着“大哥”,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沈慕白抱住他開口道“想哭就哭出來吧。”耿子玉低頭哽咽着肩頭不住顫抖最後崩潰哭喊出聲“大哥…”
蘇文軒和陸驚風來的時候就看到耿子玉坐在榻上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上前,喚了他許久才有了反應,茫然地抬眼望他們。蘇文軒蹲下身,語氣又急又沉:“子玉,明桓哥走了,我和你一樣難過,他是被趙太傅那老賊害死的!可你現在這樣醉生夢死,能讓明桓哥活過來嗎?能爲他報仇嗎?”
一旁的陸驚風也上前一步,單手扶住耿子玉肩膀聲音帶着幾分凝重:“如今朝中沒有明桓哥坐鎮,朝中舊黨還在蠢蠢欲動,那些人都盼着你像如今這般垮掉。”
耿子玉怔怔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襟。蘇文軒見他眼神動了,握住他的手又接着說:“如今府裏上下等着你的安排,朝中大臣也在看你如何應對。你得打起精神,接替明桓哥照料王府,更要找到對策,讓趙承業血債血償,這才是對明桓哥最好的告慰!”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散了耿子玉眼底的混沌。他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神裏漸漸聚起光,隨之而來的是刺骨的冷意。他聲音沙啞,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你們說得對……大哥不能枉死。趙太傅,還有那些害了大哥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子玉話音落下,緩緩從榻上起身。他踉蹌了一下,蘇文軒連忙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推開。他走到銅鏡前,看着鏡中形容枯槁、滿眼血絲的自己,抬手抹了把臉,指尖的冰涼讓他徹底清醒——大哥不在了,他不能再做那個只會躲在人後、肆意妄爲的小世子。
“去把王府的賬冊和管事都叫來。”他轉過身,聲音雖還有些沙啞,卻沒了往日的散漫,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沉穩。陸驚風見狀,立刻轉身去傳命。蘇文軒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終於露出一絲鬆快。
不多時,王府的幾位管事捧着賬冊、低着頭走進廳堂。耿子玉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叩擊桌面,目光掃過衆人:“大哥在時,府中事務多由他打理,本世子知你們心裏或許沒底。但從今日起,王府大小事,皆由本世子做主。”
他拿起一本賬冊,翻開扉頁,指尖停在“糧莊”二字上——那是大哥生前最看重的產業,也是沈慕白曾幫着打理過的地方。“賬冊本世子會一一核對,府中冗餘的人手暫且裁撤,各司其職,若有懈怠或貪墨者,按家規處置。”
待管事退去,耿子玉看向蘇文軒和陸驚風,語氣懇切:“大哥的仇,我一定會報,文軒,你熟悉朝堂人脈,幫我留意舊黨動向;驚風,你手握錦衣衛職權,能否幫我查趙太傅私下的往來?”
陸驚風當即頷首:“明桓哥待我有恩,此事我義不容辭。趙太傅的人最近在查沈慕白的產業,我會嚴密監察。”蘇文軒也點頭:“我也會稟報父親聯系端王舊部從旁輔佐你,早日推翻舊黨殺了趙太傅老賊!”
趙太傅查抄沈慕白糧莊商鋪的動作鬧得人盡皆知,明面上的打壓步步緊逼,暗地裏的殺招也從未停歇——他派了數波暗刺,目標直指沈慕白與耿子玉。沈慕白索性搬入端王府,既爲集中兵力應對危機,也爲就近照拂耿子玉;陸驚風更是調遣大批錦衣衛,將王府嚴密保護起來。
夜色漸深,沈慕白輕步走到耿子玉房外,透過半開的窗,見他正坐在桌前,指尖捏着幾封泛黃的密信——那是耿明桓生前與朝中大臣往來的書信。桌上燭火搖曳,映得他側臉線條緊繃,眼底滿是紅血絲,顯然已熬了許久。
沈慕白推門而入,身後下人端着茶點輕步跟上,在桌上擺好。“子玉,已經很晚了,歇會吧。”他聲音放得極柔,怕驚擾了沉浸在往事裏的人。
“不用,我還不累。”耿子玉目光仍黏在信上,頭也沒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信紙邊緣,仿佛還能透過紙頁,觸到兄長往日的溫度。
沈慕白沒再多勸,只端起一盞熱茶遞到他面前,姿態堅定——那是一副“你不接,我就一直端着”的架勢。耿子玉無奈,終於抬眼,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剛要低頭繼續看信,手腕卻被沈慕白輕輕扣住,下一秒,肩膀被扳轉,整個人被迫面向他。
“你累了,聽話,歇一歇吧。”沈慕白的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語氣帶着不易察覺的疼惜,“你可聽過一句話?‘好高騖遠,終無成焉;徐徐圖之,有的放矢,方成大業。’你大哥的仇,我們一定會報,但不必急於這一時,把自己拖垮了,反而辜負了你大哥的托付。”
耿子玉望着他眼中的認真,緊繃的神經忽然鬆了一瞬。他微微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執拗淡了些,輕輕點了點頭。起身時,因久坐腿麻,身子踉蹌了一下,沈慕白眼疾手快,伸手將他穩穩抱在懷中。
溫熱的懷抱帶着清淺的墨香,瞬間包裹住自己,耿子玉身子一僵,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紅,語氣有些不自在:“多謝。”他想掙開,沈慕白的手臂卻收得更緊,將他抱得更牢。
“慕白,我好了,鬆開吧。”耿子玉抬手推他的胸口,力道卻有些虛。
“你聽我說。”沈慕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子玉,你可知我心意?很早之前,我就把你放在心上了。我自己也說不清何時開始喜歡你——或許是你作爲王府世子,卻不嫌棄我商賈出身,拉着我在王府內把酒言歡;或許是見你爲大哥的事失魂落魄,我心比你更痛,夜夜因沒能及時幫你而內疚難眠。你到底知不知我的心?”
這番話像驚雷般炸在耿子玉耳邊,他猛地抬頭,圓睜着眼看向沈慕白,眼底滿是震驚,隨即又迅速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你……你先放開。”他眼神慌亂地避開沈慕白的目光,轉身朝床榻走去,“我…我不知怎麼回你,我現在很亂。”
“我知道此時說這些不合時宜,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沈慕白上前一步,雙手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強迫他與自己對視,目光灼熱而懇切,“我不求你立刻回應,只求你能把我當成重要的人,心裏有事別再自己扛着,好不好?”
耿子玉看着他眼底的認真,喉結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道:“我知道了。我想休息了,你回吧。”說完,他掙開沈慕白的手,慌亂地走到床榻,再沒回頭。
沈慕白望着他緊繃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沒再多說,默默轉身走出房門,輕輕帶上門。屋內,耿子玉坐在床沿,目光怔怔地落在門口,臉上滿是茫然與無措——其實他早有些感知,只是一直不敢深究,如今沈慕白這般直白地挑明,竟讓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