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再次不期而至，淅淅瀝瀝，很快就連成了線，敲打在層層疊疊的葉片上，發出密集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叢林徹底被黑暗和雨幕吞噬，能見度降至極低，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座巨大的、不斷滴水的綠色迷宮。
秦羽緊緊抓着蘇瑤的手腕，在泥濘和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雨水模糊了視線，冰冷地澆透全身，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卻也暫時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身後日軍的叫喊和零星的槍聲被雨聲幹擾，似乎變得遙遠了一些，但手電筒的光柱仍在林木間頑強地閃爍、晃動，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
蘇瑤幾乎是被秦羽拖着前行，她的體力早已透支殆盡，全憑一股求生的本能和秦羽手臂傳來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支撐。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劇烈抽動，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的灼痛。剛才被日軍撲倒的恐怖經歷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但此刻，身邊這個沉默而強大的男人，成了她黑暗中唯一的依靠。她能感覺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量，堅定，甚至有些粗暴，卻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秦羽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如同精密而冰冷的機器。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流淌，他卻渾然不覺，所有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耳朵過濾着雨聲、風聲、以及身後追兵的動靜；眼睛在極差的能見度下努力分辨着前方的地形和障礙；大腦則不斷計算着路徑、距離、以及可能存在的危險。
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被包圍，意味着死亡。他必須利用這場大雨，盡可能拉開距離，找到一處能夠暫時擺脫追蹤、甚至能夠反客爲主的有利地形。
手中的百式沖鋒槍傳來冰冷而沉甸甸的觸感。這支繳獲的武器火力凶猛，近戰利器，但彈藥消耗極快，而且在這種環境下，連續射擊的槍口焰會立刻暴露位置。它更像是一張不得已時才能打出的底牌。
他更信任自己那支中正式，雖然只剩十幾發子彈，但精準、可靠，符合他狙擊手的身份和習慣。
“這邊！”他猛地一拉蘇瑤，改變方向，沖進一片更加茂密、藤蔓糾纏的灌木叢。尖銳的荊棘劃破了他們的皮膚，帶來細密的刺痛，但茂密的植被能更好地遮擋身影，也能一定程度上阻礙追兵的腳步。
身後的光柱和叫喊聲果然猶豫了一下，似乎失去了明確的目標，開始分散搜索。
秦羽利用這短暫的機會，加快速度。他的目光如同獵鷹般掃視，尋找着記憶中地圖上的特征，試圖確定自己的方位和前路。不能漫無目的地跑，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雨水沖刷着地面，也沖刷着他們留下的痕跡，這或許是唯一的好消息。
就這樣不知奔跑了多久，也許半小時，也許更久。蘇瑤的腳步越來越踉蹌，幾乎完全依靠秦羽的拖拽。秦羽自己也感到左臂的傷口在劇烈運動下再次崩裂，鮮血混着雨水浸溼了衣袖，小腿被子彈擦傷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
但他不敢停。
突然，前方隱約傳來不同於雨聲的水流轟鳴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是瀑布？還是更湍急的河段？
秦羽心中一動。水流可以掩蓋行蹤，但也可能是絕路！
他循着水聲方向艱難前行，撥開最後一道擋路的巨大蕨葉，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竟然跑到了一處斷崖邊緣！腳下是黑黢黢的深淵，巨大的水流轟鳴聲從下方傳來，隱約可見一條洶涌的河流在崖底奔騰。而對岸，在雨幕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更顯高大的黑色輪廓，距離超過三十米，根本無法逾越。
絕路！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蘇瑤的心。“沒……沒路了……”她癱軟在地，聲音帶着哭腔，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幹。
秦羽的心髒也猛地沉了下去。但他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仔細觀察着斷崖兩側。右側是更加陡峭光滑的岩壁，難以攀爬。左側……左側的崖壁似乎向內凹陷，形成了一處狹窄的、被植被部分遮擋的天然凹槽，像是一個小小的避難所，而且，似乎有一條極其狹窄、近乎垂直的“之”字形小徑，通向崖壁下方，可能是以前山民或動物踩出來的！
有一線生機！
“這邊！”秦羽拉起蘇瑤，小心翼翼地沿着崖壁向左側移動。雨水讓岩石溼滑無比，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終於，他們擠進了那個狹窄的崖壁凹槽。空間很小，僅能容納兩三人勉強棲身，但足以遮擋部分風雨，更重要的是，從上方和對面都很難發現這裏！
秦羽將蘇瑤塞進最裏面，自己則持槍守在入口處，劇烈地喘息着，警惕地傾聽着上方的動靜。
日軍的追兵似乎也失去了方向，叫喊聲和光柱在遠處的林間徘徊，暫時沒有向這個斷崖方向靠近。
暫時安全了。
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極度的疲憊和傷痛便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秦羽感到一陣陣眩暈，靠着冰冷的岩壁緩緩坐下。傷口傳來的疼痛讓他咬緊了牙關。
“長官……你的傷……”蘇瑤虛弱的聲音傳來。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從秦羽手臂和小腿處傳來的。
“沒事。”秦羽的聲音沙啞，他摸索着從醫療箱裏找出繃帶，試圖自己處理傷口，但單手操作十分困難。
蘇瑤掙扎着爬過來：“我來。”
她的手冰冷而顫抖，但動作卻異常堅持和專業。她小心翼翼地剪開秦羽手臂上被血浸透的破爛衣袖，借着凹槽外極其微弱的光線，檢查傷口。傷口因爲泡水和劇烈運動已經有些發白外翻，看起來觸目驚心。她用最後一點淨水（之前水壺裏殘留的）小心沖洗了一下，然後灑上厚厚的磺胺粉，再用繃帶緊緊包扎好。接着又處理了他小腿上的擦傷。
在整個過程中，兩人都沉默着。只有雨水敲打崖壁的聲音和下方河流的轟鳴作爲背景音。冰冷的指尖偶爾碰到秦羽滾燙的皮膚，讓蘇瑤的心跳莫名加速，而秦羽則只是緊繃着身體，默默忍受着疼痛。
處理完傷口，蘇瑤靠回岩壁，抱緊雙膝，身體依舊因爲寒冷和後怕而微微顫抖。
秦羽默默地脫下自己同樣溼透但相對厚實一些的外衣，不由分說地披在了蘇瑤身上。
蘇瑤愣了一下，想拒絕：“長官，你……”
“穿着。”秦羽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然後重新拿起那支百式沖鋒槍，檢查着彈夾。他的側臉在微光中顯得冷硬如石刻，但那個細微的舉動，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蘇瑤心中漾開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流。
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只有絕望和恐懼，還摻雜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在絕境中滋生出的相互依靠。
“那個電台兵說的……警衛營……”蘇瑤忽然低聲問道，聲音帶着恐懼的顫音，“是真的嗎？”
秦羽擦拭槍械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黑暗中，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他緩緩點了點頭，盡管知道蘇瑤可能看不清。“很可能。”他的聲音幹澀，“鬼子沒必要撒這種容易被拆穿的謊。”
這意味着，他們最後一點與大部隊匯合的渺茫希望，也徹底破滅了。他們真正成了迷失在野人山中的孤魂野鬼，前有絕路，後有追兵，還要面對一個如同幽靈般可怕的超級狙擊手。
絕望如同外面的冷雨，無孔不入。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蘇瑤的聲音很輕，仿佛囈語。
秦羽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透過雨幕，望向漆黑一片的對面崖壁，又側耳傾聽了一下遠處似乎漸漸遠去的日軍搜素聲。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不會。”
他轉過頭，盡管在黑暗中看不清蘇瑤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聽。
“老趙不能白死。阿貴不能白死。那麼多弟兄不能白死。”他的聲音裏聽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只有一種沉澱到極致的冰冷，“那個鬆井，還有這些假扮咱們弟兄的鬼子，必須付出代價。”
“只要還有一口氣，只要還有一顆子彈，就得跟他們幹到底。”
“野人山想吞了我們，沒那麼容易。”
他的話像錘子，一字一句，敲打在蘇瑤的心上。沒有豪言壯語，只有最樸實、最冰冷的決心。但這卻奇異地驅散了她心中一部分的恐懼，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是啊，不能放棄。爲了死去的，也爲了還活着的。
她默默地握緊了拳頭，身體不再那麼顫抖。
秦羽重新將注意力投向外界。雨勢似乎小了一些。日軍的搜索聲幾乎聽不到了。但他知道，鬆井絕不會放棄。他一定像最耐心的獵人，正在某個地方，通過望遠鏡或者狙擊鏡，冷靜地分析着他們的可能去向，等待着他們再次暴露。
這場雨，既是掩護，也可能隱藏着更大的殺機。
他必須利用這段寶貴的喘息時間，恢復體力，制定下一步計劃。
他從口袋裏摸出那盒寶貴的火柴，小心翼翼地用身體擋住風雨，劃燃了一根。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凹槽的一角，也照亮了蘇瑤蒼白卻已然堅定起來的側臉。
他快速檢查了一下剩餘的物資：沖鋒槍彈夾兩個，步槍子彈十二發，手雷一顆，壓縮餅幹三塊，藥品所剩無幾。
火柴很快熄滅，黑暗重新降臨。
但那一瞬間的光亮，仿佛也照進了心裏。
秦羽閉上眼睛，靠在岩壁上，強迫自己休息。耳朵卻依舊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着風雨聲、水流聲之外任何一絲不和諧的聲響。
他在等待。等待雨停，等待天亮，等待下一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機會。
而他知道，那個代號“鬆井”的陰影，也一定在同樣的黑暗中，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