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峰的清晨，薄霧依舊繚繞，竹葉尖兒掛着晶瑩的露珠。然而，這份寧靜之下，卻涌動着一股不同尋常的暗流。
天衍宗外門小比，不僅僅是一場內部弟子的較量。作爲正道魁首之一，天衍宗的外門盛事，亦是周邊諸多依附宗門、交好勢力前來觀禮、交流、甚至暗中較勁的場合。近幾日，棲霞峰乃至整個外門區域，明顯比往日熱鬧了許多。
衣着各異、氣息不同的修士身影開始頻繁出現。有身着素白道袍、背負長劍、神情冷峻的萬劍谷弟子，劍氣隱而不發，行走間自帶鋒芒；有穿着繁復錦繡、身上掛着各種精巧玉瓶香囊、笑容和煦的玄丹閣門人，所過之處藥香彌漫；還有來自東域大澤、衣着簡樸卻透着一股彪悍野性、擅長御獸驅蟲的百蠻山修士；以及西漠苦寒之地而來、身披粗布僧衣、氣息沉凝如古井的苦禪寺行者。
這些勢力，或強或弱，或近或遠，代表着正道聯盟中不同的聲音和利益。他們的到來，讓天衍宗外門集市更加喧囂，也讓空氣中多了一絲無形的競爭與審視的意味。
蘇硯依舊沉默。落陽真人留下的那碗稀釋的“淨魂玉髓水”和玉簡中的疏導法門，如同在狂風暴雨中爲他撐起了一片脆弱的避風港。頭痛被極大緩解，體內狂暴的正魔沖突在每日堅持按照玉簡路線疏導後，雖未根除，但那股隨時可能爆發的毀滅感被暫時壓制了下去，讓他至少能維持住煉氣初期的境界不再惡化，甚至能緩慢地吸納一絲天地靈氣滋養殘破的經脈，只是過程依舊緩慢而痛苦。
他不再將自己完全封閉在靜室。每日清晨，他會準時出現在後山那片竹林空地，沉默地練習落陽真人後來傳授的一套天衍宗基礎劍法——《流雲劍訣》。這套劍法講究的是行雲流水，借力打力，與幽冥殿那純粹追求致命效率的殺戮劍技截然不同。
蘇硯練得很認真，也很笨拙。他的身體本能總是不自覺地想要回歸“影七”那種最直接、最狠辣的殺人術。每一次手腕下意識地想要刺向咽喉、心髒等要害時，他都需要用強大的意志力強行扭轉，將劍勢引向《流雲劍訣》要求的軌跡。這使得他的動作看起來僵硬、滯澀，甚至有些可笑，完全沒有了竹林反擊趙莽等人時那種行雲流水的鬼魅感。
“嗤……你看那蘇硯，練的什麼玩意兒？軟綿綿的，跟娘們繡花似的。”
“就是，聽說他練落陽長老給的《引氣訣》都天天吐血，現在又來糟蹋《流雲劍訣》了？”
“真是丟我們棲霞峰的臉，待會兒其他峰的師兄師姐，還有那些觀禮的別派同道來了，看到這麼個‘奇才’，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噓，小聲點，落陽長老對他可看重呢……”
不遠處，幾個外門弟子看着蘇硯那笨拙的劍招，毫不掩飾地嗤笑着，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蘇硯耳中。爲首的依舊是趙莽，他上次吃了暗虧，不敢再輕易挑釁，但眼中的怨毒和幸災樂禍卻毫不掩飾。
蘇硯仿佛沒有聽見。他眼神沉寂，專注地重復着每一個基礎動作，汗水浸溼了額發，順着蒼白的臉頰滑落。每一次扭轉劍勢帶來的別扭感，都如同在強行扭轉他深入骨髓的本能，帶來精神上的強烈不適，但他依舊堅持着。這笨拙的練習，對他而言，不僅是修煉，更是一種對抗——對抗“影七”烙印的儀式。
* * *
與此同時，在天衍宗山門之外，靠近外門集市的一個不起眼角落，一間掛着“奇貨居”招牌的小店鋪悄然開張了。店主是個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自稱姓賈，來自遙遠的南疆，售賣一些南疆特有的草藥、礦石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他待人熱情，價格公道，很快就在集市上混了個臉熟。
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賈老板那雙隱藏在熱情笑容下的小眼睛裏，偶爾會閃過一絲與商人氣質格格不入的、冰冷而銳利的精光。更沒有人知道，在店鋪後院一間隔絕神識的密室中，一個裹着灰鬥篷的身影正單膝跪地，向賈老板匯報。
“確認了，目標就在棲霞峰，身份爲落陽真人新收弟子，化名‘蘇硯’。”灰鬥篷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目標狀態極差，境界跌落至煉氣初期，體內正魔根基沖突劇烈，似乎還伴有嚴重的神魂創傷，記憶……可能確實出了問題。天衍宗落陽真人對他頗爲維護。”
賈老板把玩着一塊溫潤的暖玉，臉上的笑容淡去，露出一絲陰鷙：“影七……堂堂‘暗影衛’排名第七的利刃，竟淪落到被正道僞君子當廢物養着的地步，真是諷刺。”他頓了頓，眼中寒光閃爍，“不過，殿內的意思很明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身上的秘密，還有他執行黑風峽任務失敗的原因，必須弄清楚！”
“落陽真人是元嬰修士，棲霞峰是他的道場，我們……”灰鬥篷有些遲疑。
“硬闖天衍宗？那是找死。”賈老板嗤笑一聲，“殿內自有安排。我們只需盯緊他，等待時機，同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詭譎，“給這位落陽長老的‘愛徒’，找點麻煩，讓他體內的‘火’燒得更旺些。一個根基沖突、神魂不穩的影七，可比一個冷靜的殺手容易對付得多。”
“屬下明白。”灰鬥篷低頭應道。
“另外，”賈老板手指敲了敲桌面，“這次來的勢力不少。萬劍谷那些劍瘋子，玄丹閣那些藥罐子，百蠻山的蠻子，還有苦禪寺的禿驢……都給我留意着點。特別是百蠻山和玄丹閣，一個路子野，一個路子雜，或許能給我們提供點意想不到的‘便利’。”
“是！”
* * *
棲霞峰，落陽閣。
落陽真人也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氛。他不僅需要應對宗門內的事務，接待陸續抵達的別派同道，更要時刻關注着蘇硯的狀態，以及那隱藏在暗處的幽冥殿探子。
他站在峰頂，目光掃過山下逐漸熱鬧起來的集市和臨時搭建的觀禮台，眉頭微鎖。萬劍谷領隊長老那銳利如劍的目光，玄丹閣代表對各類丹藥材料的濃厚興趣，百蠻山弟子身上隱隱傳來的凶戾獸吼，苦禪寺行者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沉靜眼神……都讓他感到一絲壓力。這些勢力中，未必沒有與幽冥殿有隱秘勾連，或是存心看天衍宗笑話之輩。
“師尊。”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落陽真人轉身，只見一名身着天衍宗內門弟子服飾、氣質溫潤如玉的青年恭敬行禮。正是落陽真人的大弟子，金丹初期的林風。
“風兒，何事？”
“萬劍谷的凌鋒長老、玄丹閣的妙心仙子、百蠻山的熊烈長老和苦禪寺的慧明大師已至迎賓閣，掌門師伯請您過去商議明日小比觀禮事宜。”林風稟報道。
“嗯，知道了。”落陽真人點點頭，又問道，“你蘇硯師弟……近日如何？”
林風臉上露出一絲憂色：“蘇師弟……依舊沉默寡言，修煉《流雲劍訣》似乎……頗爲艱難。不過，弟子觀其氣息，比前些日子似乎穩定了些許，應是師尊所授法門起了作用。只是……”他猶豫了一下，“弟子總覺得，蘇師弟身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像是深埋地底的玄冰。”
落陽真人心中微嘆。林風的感覺沒錯，那是“影七”的烙印，是幽冥殿十幾年殘酷打磨留下的冰冷內核。那點“蘇硯”的微光，在這冰寒之下，顯得如此微弱。
“多留意他。外門小比期間，魚龍混雜，莫要讓不懷好意之人靠近棲霞峰偏院。”落陽真人沉聲吩咐，“另外，暗中留意山下集市那個新開的‘奇貨居’，還有那個南疆來的賈老板。”
“奇貨居？”林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弟子明白！定會多加留意！”
落陽真人揮揮手，林風恭敬退下。他最後看了一眼偏院的方向，那裏，蘇硯依舊在笨拙而固執地練習着與自身本能相悖的劍法。
“希望這暫時的平靜，能爲你多爭取一些時間……”落陽真人低聲自語，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朝着主峰迎賓閣方向飛去。
而此刻，在棲霞峰後山，蘇硯終於結束了一套《流雲劍訣》的練習。他拄着劍，微微喘息，汗水浸透了衣背。身體疲憊，精神更是因爲持續的對抗而感到一陣陣空虛。
他抬起頭，目光無意間掃過山下。集市上人聲鼎沸，各色服飾的修士穿梭其中。他看到了萬劍谷弟子冷傲的身影，看到了玄丹閣女弟子身上飄動的彩色絲絛，看到了百蠻山修士身邊跟隨的猙獰異獸虛影，也看到了苦禪寺行者那平靜無波的眼神。
這些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氣息，代表着更廣闊也更復雜的世界。這世界，對失去了過往、掙扎在身份夾縫中的他而言，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對“蘇硯”這個身份所能接觸到的“正常”的向往。
然而，就在他目光掠過集市邊緣那家新開的“奇貨居”時，一股極其隱晦的、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窺視感，瞬間刺穿了他沉寂的心防！
是那個灰鬥篷！或者說，是同源的氣息！
蘇硯的身體瞬間繃緊，握着劍柄的手指驟然發力，指節泛白。沉寂的眼眸深處，冰封的殺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驟然翻涌！那剛剛被《流雲劍訣》強行壓下的、屬於“影七”的冰冷本能，幾乎要破體而出！
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那瞬間涌起的毀滅沖動，猛地轉身，不再看山下，大步朝着偏院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要將那窺視感和翻涌的殺意踩進泥土裏。
山風漸起，吹動竹海，發出連綿的濤聲。
棲霞峰上，笨拙練劍的少年背影孤寂。
集市之中，“奇貨居”的招牌在陽光下泛着不起眼的光。
迎賓閣內，正魔交織的暗流在觥籌交錯間悄然涌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