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正慢慢挪步到陳秀面前，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事到如今，他覺得也沒有必要再隱瞞。
他下意識地輕撫了一下胸前藏着的書，書本的輪廓隔着衣物都仿佛帶着熱度。
他慢慢的將書掏出來，雙手遞給陳秀。
“娘，那天我去村塾，遇到一個大叔，他用書跟我交換了你給我做的驅蚊香囊……”
蘇正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講給陳秀聽。
包括大叔的穿着、語氣，以及他當時的神態都沒有落下。
最關鍵的是，那個小女孩堅持要交換，他實在無法拒絕。
陳秀靜靜地聽着，眼神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
隨着她逐漸聽完，她明白了，書局的老板，是有意贈書。
事已至此，再多說也無濟於事。
陳秀的目光落在那本《三字經》上，看着短短時日，就已經被翻得起毛的書封。
想來最近正兒沒少看這本書。
“上面的字你能識得多少？”
陳秀輕聲問道，她的聲音聽不出到底有沒有生氣。
她知道，蘇正一直想上學。
一來是她怕欠太多的人情。
二來是正兒自己也堅持不去村塾。
所以，這兩年來，她就沒有再考慮過這件事。
她一門心思都撲在田間地頭。
沒想到，兒子還是抓住了識字的機會。
蘇正聽到娘問到了書上的事，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看了一眼陳秀，似乎也不見生氣。
他心裏想着，那娘應該是不會責怪自己了。
他頓時來了精神，臉上帶着興奮的神情：“娘，《三字經》我平時聽他們讀，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只是之前對不上字。最近我找那些去村塾讀書的人幫忙認字，現在已經能認全了。有些很難的字，他們也不太明白的，我就去請教了吳先生。”
蘇正興致勃勃地給陳秀說着，然後，把陳秀拉到桌子邊坐下。
他拿起抹布，仔仔細細地把桌子擦拭了一遍，再把書放到上面。
接着輕輕翻開書頁，他用手指着上面的字，認真地讀給陳秀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他讀得抑揚頓挫，真的好像學堂裏的先生教的那樣。
陳秀看着蘇正給自己讀書的時候，整個臉上都散發着光彩，那光彩是從心底裏透出來的。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開心過，這種開心跟當初抱着白羽回來的那種開心不一樣。
那個時候是充滿了驚喜和好奇，而現在他是嚴肅的，但是又感覺他是在笑，好像是一種滿足的感覺。
陳秀也不知如何形容，只是覺得眼前的兒子，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不少。
“娘，你覺得我讀得怎麼樣？”
蘇正盯着自己的娘，一副想要得到誇贊的樣子。
陳秀伸手摸了摸蘇正的頭，動作輕柔而溫暖：“正兒讀得真好，娘覺得比村塾的那些孩子讀得還要好。”
得了娘的誇獎，蘇正更開心了。
他的嘴角高高翹起，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都認識了，只是還有的意思不太明白，等我慢慢去請教吳先生。”
說到這裏，蘇正似乎又怕自己娘責備，連忙解釋道：“我在先生下課的時候去問，我每次就問一個問題，吳先生說我不會打擾到他的。”
陳秀聽了蘇正的話，只覺得內心狠狠的抽痛了起來。
原本，他們也是計劃讓正兒進學堂的。
今後不說是當官做先生，哪怕到城裏去做個賬房先生，也不會像她跟他爹一樣，一輩子只能在土裏刨食。
哪知道天意如此作弄人，家裏突然遭遇了變故，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了她一個的肩上。
她也只是想着把正兒養大，根本沒有考慮過讓他進村塾的事。
她這兩年忙着田間地裏，對正兒也忽視了很多。
她沒有想到正兒記性這麼好，領悟能力也這麼強。
剛剛他讀得通暢，意思也說得頭頭是道。
她雖然不懂具體含義，但也能感受到正兒的讀書天賦。
村裏其他孩子，可沒在這麼短的時間裏，認下一本書的本事。
她總是想努力掙更多，省更多，給正兒將來做打算，是不是她錯了？
正兒如果有讀書這方面的天賦，將來他也可以像吳先生那樣，輕輕鬆鬆的養家糊口。
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陳秀在心中這樣想着。
“娘。”
蘇正訥訥的喊了一聲。
他看到，他把書讀完後，娘就在發呆，臉上神色悲傷，眼淚也在眼眶裏打轉。
他好久沒有看到娘哭，他好怕看到娘傷心的樣子。
他就知道，這本書不能讓娘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他是很想去村塾，但是他更想娘歡心。
他不應該收下這本書，也不該老是跑到村塾去。
想到這裏，蘇正輕輕的將書合上，準備找個地方把它藏起來，今後再也不要拿出來了。
此時，蘇正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
陳秀反應過來，看着面前的蘇正，他低着頭，一副做錯事情的樣子。
她知道是自己剛剛嚇到他了，趕緊用手揉了揉眼睛，擠出一個微笑：“娘眼睛進灰塵了，正兒餓了吧，娘馬上給你去弄吃的，你可以看看還有那些不懂，先用木炭做個標記，娘改日去集市給你買支筆來。”
說完看着蘇正呆呆的，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又說了一句：“快去灶膛裏看看，娘馬上要生火了，要不然就得等上一會兒了。”
蘇正這次明白了，娘不是不高興，她讓自己做標記，讓自己讀書寫字，還要去給他買筆，他還從來都沒有拿過筆呢。
蘇正感覺自己又活過來，把手裏的書緊緊抱在懷裏，歡快地答道：“好呢！”
然後一下子沖進灶房裏去了。
原本安靜躺在地上的白羽，看到他的樣子，以爲是什麼好事。
“汪汪”叫了兩聲，起身趕緊跟上。
到了灶旁發現主人在灶膛裏掏東西，覺得沒什麼意思，又無趣的出了門。
躺到屋檐下面，繼續享受着它的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