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交在國道上晃了兩個鍾頭,靠窗的座位積着層灰,林野用袖口擦了擦,玻璃上映出他眼下的青黑。懷裏的布娃娃縮成一團,囡囡沒再說話,只是布面偶爾會輕輕起伏,像在跟着他的呼吸動。槐木符揣在襯衫口袋裏,一直溫溫的,沒再發燙,卻總讓他想起信使那句“你奶奶當年也遇過這事兒”——這話像根細刺,扎在心裏,時不時疼一下。

車過鄰市郊區時,天陰了。鉛灰色的雲壓在廢棄工廠的煙囪上,那煙囪是紅星木器廠的標記,歪歪扭扭的,像根生鏽的鐵釘。林野提前下了車,站在路邊往工廠望,鐵柵欄門鏽得只剩個框架,門柱上“紅星木器廠”的紅漆掉得只剩“星”和“器”兩個字,風一吹,掛在柵欄上的破布幡“譁啦”響,像有人在暗處招手。

“哥,這兒。”

林野猛地回頭——是林晨。他站在路對面的老槐樹下,穿件洗得發白的校服,手裏捏着個舊書包,正是他高中時背的那個。只是臉色太白了,嘴唇沒一點血色,眼神也空落落的,不像平時咋咋呼呼的樣子。

“你怎麼在這兒?”林野快步過馬路,想拉他的手,指尖剛要碰到,林晨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像怕被燙着。

“我逃出來的。”林晨的聲音很輕,眼睛盯着腳尖,“木工房的木人睡着了,我就趁機跑了。哥,那些木人好嚇人,它們眼睛是黑的,嘴裏還念着‘還料’……”

林野心裏一沉。信使說林晨被綁在木工房,怎麼會輕易逃出來?他摸了摸口袋裏的槐木符,符沒發燙,卻比剛才沉了些。“你跑出來時,老木匠沒追你?”

“老木匠?”林晨抬頭,眼神裏閃過一絲茫然,“沒見着老木匠,只有個穿黑衣服的叔叔,他說只要我來這兒等你,就不把我做成木人。”

穿黑衣服的叔叔——信使。

林野攥緊了拳,剛想開口,林晨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哥,你快帶我走唄,我再也不賭了,咱們回家,我給你做番茄炒蛋,你以前最愛吃的……”他說着,眼睛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和小時候被欺負時一模一樣。

若是平時,林野早心軟了。可此刻他盯着林晨的手腕——林晨左手手腕有道淺疤,是小時候爬樹摔的,可眼前這“林晨”的手腕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

“你不是林晨。”林野的聲音冷了下來。

“哥,你說啥呢?”“林晨”愣了愣,臉上的哭腔僵住了,眼神慢慢沉下來,像蒙了層灰,“我就是林晨啊,你咋不認我了?”

話音落的瞬間,他的臉開始變。校服變成了黑色的風衣,頭發變長,眼角浮出那顆熟悉的痣——是信使。它嗤笑一聲,身形往後飄了飄,落在柵欄門旁:“果然騙不了你。不過你弟弟確實在木工房,再晚去一會兒,他的魂就被木人吸幹淨了。”

林野沒理它,轉身往工廠走。信使在身後笑:“你就不怕我騙你?木工房裏等着你的,可能是老木匠的‘木人陣’呢!”

“怕就不來了。”林野頭也不回。槐木符在口袋裏輕輕動了動,像在應和他的話。

工廠的院子裏堆着如山的木料,都是些發黑的舊木頭,有的還帶着鋸痕,像剛被加工過。空氣裏混着木屑味和股淡淡的腥氣,和密室裏的“舊債”味很像,只是更淡些,像被什麼東西壓着。林野抱着布娃娃往裏走,腳踩在碎木屑上,“沙沙”響,在空蕩的院子裏格外清楚。

“小心腳下。”囡囡突然開口,布娃娃的眼睛睜開了條縫,“那些木頭堆裏有‘木人籽’——老木匠用楠木屑混着怨氣捏的,踩着了會纏上腳。”

林野低頭一看,果然見碎木屑裏混着些黑黢黢的小球,像沒長開的核桃,表面還沾着細毛。他往旁邊繞了繞,剛躲開,就聽見“咔”的一聲——左邊的木料堆裏掉下來個東西,滾到他腳邊。

是個刻了一半的木人。巴掌大,只有上半身,眼睛的位置挖了兩個窟窿,正對着他。

林野沒敢碰,抬腳想繞開,木人突然“啪”地翻了個身,用胳膊肘撐着地面,往他這邊爬。速度不快,卻帶着股執拗的勁,窟窿眼裏還往外滲黑汁,滴在地上,燒出一個個小坑。

“是信使的魂附在上面了。”囡囡的聲音發緊,“用槐符碰它!槐木克怨氣!”

林野掏出槐木符,剛要往木人上按,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吱呀”聲。抬頭一看,房檐下掛着十幾個木人,都有半人高,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眼睛都是黑窟窿,正齊刷刷地往下看。

它們動了。

不是一個一個動,是同時動的。胳膊腿“咔嗒咔嗒”地晃着,從房檐上跳下來,落在地上,圍成個圈,把林野困在中間。有的手裏還捏着刻刀,刀刃上沾着黑汁,閃着冷光。

林野把布娃娃往懷裏塞了塞,握緊槐木符。符在掌心發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燙,他想起債台錄上的話:“別信木人的眼睛——那是信使的魂。”他盯着木人的眼睛看,果然見窟窿眼裏有小小的影子在晃,像無數個微型信使在裏面撲騰。

“還料……還料……”

木人們開始念,聲音嘶啞,像生鏽的鋸子在拉木頭。念着念着,它們突然往前涌,刻刀往林野身上扎。林野側身躲開,槐木符往最近的木人身上一按——“滋”的一聲,木人身上冒起白煙,黑窟窿眼裏的影子尖叫着散了,木人“啪”地倒在地上,碎成了木屑。

有用!

林野來了勁,攥着符往木人堆裏沖。符碰着哪個木人,哪個木人就冒白煙、碎木屑,沒一會兒就清出片空地。可木人像沒完沒了似的,房檐上不斷往下掉,剛碎一批,又圍上來一批。

“去找木工房!別在這兒耗着!”囡囡在懷裏喊,“木人是靠楠木怨氣活的,工廠裏的楠木沒耗盡,就殺不完!”

林野咬了咬牙,往院子深處沖。木工房在工廠最裏面,是間紅磚房,屋頂塌了一半,窗戶糊着舊報紙,報紙上隱約能看見“民國三十七年”的字樣。他剛沖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咚咚”的聲音,像有人在用錘子敲木頭。

推開門,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楠木味涌出來,嗆得林野直咳嗽。屋裏堆着十幾個木人,比外面的更完整,有的已經穿了衣服,站在牆角,像真人似的。屋子中央綁着個人,正是林晨,他被綁在木樁上,頭歪着,臉色慘白,嘴唇幹裂,卻沒暈過去,眼睛睜着,直勾勾地盯着屋頂。

“林晨!”林野沖過去,想解開繩子,手剛碰到繩結,就聽見身後傳來“咔嗒”聲。

轉身一看,一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站在門口,手裏捏着把木刨子,頭發花白,臉上滿是皺紋,眼神卻亮得嚇人。他腳邊堆着些刻了一半的木人胳膊,地上的木屑裏混着黑汁,和外面木人身上的一樣。

“老木匠?”林野攥緊槐木符。

“是我。”老頭點頭,木刨子往地上頓了頓,“你就是趙守義說的連域人?林秀蓮的孫子?”

“你認識我奶奶?”

“認識。”老木匠笑了笑,皺紋擠在一起,“當年她和趙守義欠糧時,我就在那個村子。後來我偷楠木,還是她勸我別幹——可惜我沒聽。”他指了指林晨,“你弟弟籤了‘料契’,自願用魂抵楠木債,我沒逼他。”

林野看向林晨:“是真的?”

林晨沒說話,只是眼神動了動,看向房梁。

林野順着他的目光抬頭——房梁上貼着張黃紙,紙是舊的,邊角卷着,上面用朱砂畫着些詭異的符號,正是債台錄上說的“反契”。反契旁邊還掛着個東西,用布包着,像個小包袱。

“那反契是你貼的?”林野問老木匠。

“是,也不是。”老木匠往屋裏走,“民國三十八年,我被和尚下咒時,林秀蓮偷偷給了我這反契,說要是哪天怨氣壓不住,就把它貼在梁上,能鎮住楠木魂。可我沒用——我欠了債,就得認。”他頓了頓,看向林晨,“你弟弟來賭場時,我就認出他是林家的人。他籤契時,我在契上混了‘認親符’,沒真吸他的魂,就是把他綁在這兒等你。”

林野愣住了:“等我?”

“等你帶槐木符來。”老木匠指了指他手裏的符,“這符是用當年那個村子的槐樹根做的,能解所有‘舊債’。反契要靠符才能激活,激活了,不僅能解你弟弟的契,還能把楠木的怨氣鎖回地下,這債台就算平了。”

“那你之前爲什麼不自己……”

“我不行。”老木匠搖頭,“我是欠債的人,碰反契會被怨氣反噬。只有連域人,只有林家的血脈,才能碰。”他走到梁下,仰頭看反契,“林秀蓮當年就該這麼做,可她怕——怕激活反契時,怨氣會傷着身邊的人。”

林野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的樣子,她攥着他的手,指腹蹭他的虎口,原來不是怕他硬扛,是怕他有一天要做這選擇。他深吸一口氣,往梁下走:“反契怎麼激活?”

“用符擦三遍,念‘債了’就行。”老木匠遞給他一把梯子,“但得快。剛才你在院子裏殺木人時,信使肯定去報信了——它不止一個,有一群,都等着搶反契呢。”

林野爬上梯子,槐木符在掌心燙得厲害。他舉起符,往反契上擦——第一下,反契上的朱砂符突然亮了,紅光順着符紋爬,像活了似的;第二下,屋裏的木人突然“咔嗒”一聲,都不動了,黑窟窿眼裏的影子散了,像被風吹走的煙;第三下,他剛念出“債了”兩個字,突然聽見院外傳來尖銳的尖叫。

是信使的聲音,不止一個,像有十幾只在叫。

“它們來了!”囡囡在懷裏喊,“好多信使!都往屋裏沖!”

林野低頭一看,只見院門口涌進來一群黑影,都是穿黑風衣的,眼角都有痣,手裏捏着打火機,火苗是綠色的,往屋裏飄。老木匠往門口擋,木刨子揮得“呼呼”響,可信使太多了,根本擋不住。

“別管它們!先解你弟弟的繩!”老木匠喊。

林野跳下梯子,沖到林晨身邊,解開繩子。林晨癱在地上,喘着粗氣,抓住林野的手:“哥,對不起……我不該籤契,可他們說不籤就……”

“別說了。”林野扶他起來,“先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見信使們圍了上來,綠色的火苗往槐木符上撲。符突然“嗡”的一聲,金光乍現,把火苗都彈了回去。信使們尖叫着後退,卻沒走,還在往屋裏擠。

“反契激活了,可怨氣還沒散!”老木匠喊,“得等怨氣沉下去,它們才會走!”

話音落,屋裏突然晃了晃,房梁上的反契“啪”地掉了下來,落在地上。反契上的朱砂符變成了黑色,往地下滲,地面開始冒白煙,像有什麼東西在往下沉。

“快躲開!”老木匠拽了林野一把。

白煙裏突然伸出無數只手,青灰色的,和之前霧裏的手一樣,抓向信使。信使們尖叫着躲閃,卻被手抓住了,往白煙裏拖。有的信使想往林野這邊跑,被槐木符的金光一照,就“滋”地化成了灰。

“是‘舊債’的怨氣在清信使。”老木匠站在白煙旁,眼睛亮得像有光,“它們靠吸怨氣活,現在怨氣要沉了,就把它們也拖下去當‘養料’。”

林野看着信使們被一只只拖進白煙,心裏突然鬆了口氣。他低頭看林晨,林晨的臉色好了些,正盯着地上的反契看,眼神裏有驚訝,還有點別的——像在看什麼熟悉的東西。

“怎麼了?”林野問。

“這反契……”林晨指着反契的角落,“這上面有個‘晨’字,是我寫的。”

林野低頭一看,反契的右下角果然有個小小的“晨”字,是用鉛筆寫的,和債台錄上那行求救的字一模一樣。

“是你寫的?”林野愣住了。

“是。”林晨點頭,聲音還有點抖,“我被綁在這兒時,趁老木匠不在,偷偷用釘子劃的。我怕你找不到反契,又怕信使看見,就寫得很輕……”

林野心裏一暖,剛想說話,突然聽見老木匠喊:“快看!”

他抬頭一看,只見白煙慢慢沉下去了,地面恢復了平整,屋裏的木人都碎成了木屑,院子裏的木料堆也塌了,露出底下的黃土。老木匠往地上看,眼裏有淚:“平了……終於平了……”

信使們都被拖走了,院裏靜悄悄的,只有風刮過破窗的聲音。

林野扶着林晨往外走,經過老木匠身邊時,老木匠突然拽住他:“等一下。”他指了指梁上那個布包,“把那個拿下來。”

林野爬上梯子,把布包取下來。包不大,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裏面是本舊賬本,還有半塊槐木符——和他手裏的那半塊正好能對上。

“這是林秀蓮留的。”老木匠說,“賬本是當年那個村子的‘糧債賬’,記着誰欠了多少,誰還了多少。半塊符是她當年沒敢用的,說等有一天連域人來了,讓他把兩塊符拼起來,去平剩下的債台。”

林野把兩塊符拼在一起,嚴絲合縫。拼好的瞬間,符突然亮了,金光裏映出幅地圖,比阿梅的債台錄更詳細,上面標着二十多個紅點,每個紅點旁都寫着債台的“舊債”——有“鹽債”“布債”“藥債”,最遠處的一個紅點在西北的沙漠裏,標着“水債”。

“剩下的債台,比這兒更險。”老木匠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怕,就把符收起來,帶着你弟弟回家,賬本我替你燒了,沒人會怪你。”

林野看着地圖上的紅點,又看了看身邊的林晨,林晨正攥着他的手,眼神裏沒了之前的空茫,只有堅定:“哥,我跟你去。我欠的債,得自己看着平了。”

懷裏的布娃娃動了動,囡囡的聲音軟乎乎的:“我也去。阿梅說要跟着連域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家。”

林野握緊了拼好的槐木符,符在掌心溫溫的,像奶奶的手在托着他。他想起奶奶沒走完的路,想起趙守義的守債,想起老木匠的等,突然笑了:“怕就不叫連域人了。”

他把賬本和符揣好,扶着林晨往院外走。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眼老木匠——老木匠站在木工房門口,身影慢慢變得透明,像要融進陽光裏。他笑着揮了揮手,口型像是在說“謝了”。

走出工廠時,天放晴了。陽光落在槐樹上,灑下滿地碎金。林野摸了摸口袋裏的賬本,賬本的封皮上有個小小的指印,是奶奶的,和他小時候在她手背上見過的一模一樣。

“下一個去哪?”林晨問。

林野看了眼槐木符上的地圖,最近的紅點在城南的老戲樓,標着“戲債”。他笑了笑:“去看戲。”

戲樓裏的債台,等着他們的是什麼?奶奶的賬本裏,還藏着多少沒說的事?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條路他得走下去——不光爲了林晨,爲了囡囡,爲了老木匠,也爲了奶奶當年沒敢邁出的那一步。

風從槐樹梢吹過,帶着槐花香,也帶着遠處隱約的戲文聲。林野牽着林晨的手,往城南走,腳步輕快,像卸下了千斤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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