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進去?”
我當時就懵了,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傻愣愣地杵在那兒。我的視線越過閻王那張跟萬年冰山一樣的臉,死死地釘在那個玻璃罐子上。罐子裏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還在那兒不緊不慢地蠕動着,像一坨活着的、有了自己想法的爛泥。
那玩意兒給我的感覺,怎麼說呢,就倆字:邪性。太他媽邪性了。它跟之前那個讓我差點兒腦子炸了的幾何體還不一樣。那個幾何體是直接沖着你的理智來,簡單粗暴,就是要讓你瘋。但這團黑色的液體,它不一樣,它更陰,更毒。它不跟你嚷嚷,不跟你喊,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待在那兒,可你只要看它一眼,就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一股子惡心和恐懼,是從你骨頭縫裏、從你老祖宗刻在基因裏的求生本能裏冒出來的。
我喉嚨發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結果那口水跟刀片似的,剌得我嗓子生疼。
“教官,這……這是個啥玩意兒啊?”我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不問不行,這要是稀裏糊塗地就把手伸進去,我怕我這輩子都得活在後悔裏,雖然我可能也沒多久能後悔的了。
閻王沒看我,他的眼神就沒離開過那團黑色的液體,好像那是什麼絕世珍寶一樣。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平得讓人心裏發慌,就像是法醫在念屍檢報告。“A-CN-003號異常的稀釋樣本,內部代號‘溶骨症’。”
“溶骨症?”我咂摸了一下這個詞,聽起來像是一種什麼惡性疾病。
“別被它的名字給騙了,”閻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它不是病毒,也不是什麼化學藥劑。它是一種‘概念性’的污染。”
“概念性?”這詞兒我可頭一回聽說,部隊裏教的都是物理化學,頂多來點核生化防護,啥時候冒出個“概念性”了?這玩意兒還能傷人?
“沒錯,概念性。”閻王總算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他走到玻璃容器旁邊,伸出手指,用指關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那厚實的特種玻璃,發出“叩叩”的悶響。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陳野。”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覺得,我們人爲什麼能站着,能跑能跳,能扛着幾十公斤的裝備跑五公裏?”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靠骨頭撐着唄,肌肉發力。”這是初中生物就學過的知識。
“對,骨頭。”閻王點了點頭,“更準確點說,是因爲在我們所有人的認知裏,在我們身體運行的這套最底層的‘出廠設置’裏,有一條寫死的、不容置疑的規則,那就是‘骨骼是堅固的,是支撐身體的剛性結構’。這條規則,就像是1+1=2一樣,是咱們這個世界的‘公理’。你明白嗎?”
我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點了點頭。這道理不難懂。
“好。”閻王指了指容器裏的那團黑色液體,嘴角又勾起了那種讓我後脖頸子發涼的弧度,“而這個東西,它的唯一作用,就是修改這條‘公理’。它不會用任何物理或者化學手段去溶解你的骨頭,它只會幹一件事——‘說服’你。”
“說服我?”我更迷糊了。
“對,說服你的身體,說服你的潛意識,讓你的身體從最根本的層面上相信,‘骨骼是堅固的支撐結構’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它會告訴你一個新的‘真理’:骨骼,應該是半流體的、負責儲存能量的組織,就像駱駝的駝峰一樣。”
我的頭皮瞬間就炸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他媽是什麼歪理邪說?這比科幻小說還科幻!
閻王似乎很滿意我這副見了鬼的表情,他繼續用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給我描述着那幅地獄般的景象:“一旦你的身體,你的潛意識,接受了這個全新的‘概念’,那麼,在短短幾分鍾之內,你的全身骨骼,會從內部開始,自動地、不可逆轉地溶解,從堅固的碳酸鈣結構,變成一灘毫無用處的、爛泥一樣的脂肪組織。而最妙,或者說最殘忍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你的神經系統完好無損,你的意識會保持絕對的清醒。你會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根骨頭,從指骨到脊椎,都在慢慢變軟、變酥,最後徹底失去支撐作用。然後,你就會像一灘被抽掉了骨頭的爛肉一樣癱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內髒,被自己身體的重量給活活壓碎、壓爆。直到最後一刻,你都是清醒的。”
“嘔……”我再也忍不住了,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剛才強行壓下去的惡心感猛地涌了上來。我捂着嘴,幹嘔了幾下,什麼都沒吐出來,只吐出一些酸水。
這太恐怖了。這已經不是酷刑的範疇了,這是對“人”這個概念本身最惡毒的詛咒。跟它比起來,什麼凌遲、炮烙,都顯得那麼的溫柔和慈悲。
閻王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幹嘔,等我稍微緩過來一點,才冷冷地開口:“現在,你的訓練科目來了。把你的左手,伸進這個容器裏,保持十秒鍾。”
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在這十秒鍾裏,”他完全無視我驚恐的眼神,繼續說道,“你要動用你全部的意志力,你所有的精神力量,去抵抗它的‘說服’。你要在你的腦子裏,像念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自己,你的骨骼是堅硬的,是牢固的,是支撐你身體的鋼筋水泥!你要相信這一點,要捍衛這一點,就像一個士兵捍衛他的陣地一樣!你要讓這個信念,比‘太陽會從東邊升起’還要堅定!這是我們這支部隊最基礎的入門訓練,同時,也是淘汰率最高的一項訓練。怎麼樣,瘋子,敢不敢?”
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像一根針一樣,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肺葉像個破風箱一樣呼哧作響。實驗室裏那股子混雜着消毒水、金屬和灰塵的味道,在這一刻,聞起來竟然帶着一絲詭異的香甜。
我還有得選嗎?
沒有。
從我按下那個血紅的手印,籤下那份比我命還重要的保密協議開始,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的命,我的一切,早就不屬於我自己了。它屬於這個國家,屬於這支藏在陰影裏、連番號都不能對外公開的神秘部隊。
進來的時候,老K就跟我們說過,這裏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過家家。進了這扇門,要麼成爲守護這個世界的怪物,要麼,就成爲被怪物吞噬的養料。沒有第三種選擇。
退縮?逃避?那比死更可怕。我陳野,從穿上這身軍裝那天起,就沒想過當孬種!
我深吸一口氣,胸膛裏那股子因爲恐懼而亂竄的寒氣,似乎被我硬生生壓了下去,轉化成了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
我挺直了腰杆,雙腳猛地並攏,一個標準的立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着閻王嘶吼道:“報告教官,我敢!”
聲音在全金屬的實驗室裏回蕩,帶着一絲破釜沉舟的悲壯。
閻王那張死人臉上,總算有了一絲變化。他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他走到容器旁邊的一個控制台前,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按下了上面的一個紅色按鈕。
“嗡——”
一陣輕微的機械運轉聲響起,那個巨大的玻璃容器頂部,一個盤子大小的圓形開口,緩緩地、像一朵金屬蓮花一樣綻放開來。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從那個開口裏飄了出來。那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那是一種……“無”的味道。它好像能吞噬掉周圍所有的氣味,讓你的嗅覺系統產生一種被掏空的錯覺,比真空還要純粹,還要令人不安。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容器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我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鼓,咚!咚!咚!像是要從我喉嚨裏跳出來一樣。
我站在容器前,低頭看着那團蠕動的黑色液體。它現在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清它表面那些細微的、像是血管一樣的紋路。
我沒有再猶豫,再猶豫下去,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就該漏光了。我動作利索地解開了左手上的戰術手套,把它塞進口袋裏。
我攤開我的左手,仔仔細細地看着它。這是一只典型的士兵的手,皮膚黝黑粗糙,關節粗大,手掌和指腹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那是無數次握槍、攀爬、格鬥留下的印記。虎口的位置,還有一道淺淺的疤,是新兵連第一次練戰術匍匐時被鐵絲網劃的。
這只手,握過八一杠,也握過九五式;它在南方的叢林裏挖過散兵坑,也在北國的雪地裏刨過雪洞;它曾經因爲長時間據槍而麻木,也曾經因爲極限體能而抖得像篩糠。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陳野身爲一個兵的證明。
我咬緊了後槽牙,牙齦都快被我咬出血了。然後,我閉上眼,再猛地睜開,眼神裏只剩下了一片決絕。
我把左手,緩緩地、堅定地,伸進了那團如同墨汁般粘稠的黑色液體裏。
沒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也沒有預料中的灼熱滾燙。
什麼感覺都沒有。
當我的指尖觸碰到那液體的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物理層面上的任何觸感都不存在,它不冷,不熱,不粘,不滑,就好像我的手伸進了一片虛空之中。
但就在下一秒,一種根本無法用人類語言來形容的東西,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繞過了我所有的感官系統,直接、粗暴地、不講任何道理地,狠狠灌進了我的大腦深處!
那不是一種感覺,也不是一種聲音,更不是一種畫面。
那是一股純粹的、蠻橫的、帶着無上權柄的“信息流”!
一個“念頭”,一個不屬於我的“念頭”,憑空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骨骼……是流動的。】
轟!
我的腦袋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大錘狠狠砸中,嗡的一聲,天旋地轉!
緊接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從我左臂的骨髓最深處,猛地炸裂開來!
那不是被刀砍,不是被火燒,更不是被砸斷的痛。那是一種……“存在”被否定的痛苦!是一種你的底層邏輯被強行篡改的、撕裂靈魂的劇痛!
我能“感覺”到,我左臂裏的那根橈骨,它正在“懷疑”自己!它正在“迷茫”!它堅固的碳酸鈣結構,正在從內部開始動搖,它開始相信那個該死的“念頭”,它開始渴望變成一灘柔軟的、可以流動的爛泥!
“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吼從我喉嚨裏爆發出來。我的脖子上、額頭上,青筋一根根地墳起,像是無數條猙獰的蚯蚓在皮膚下遊走。豆大的冷汗,瞬間就從我的毛孔裏冒了出來,眨眼間就浸透了我的作訓服內襯。
我的左臂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我甚至能“聽”到我的骨頭在哀嚎,在呻吟!
“守住你的意識!陳野!”
就在我感覺自己的精神防線即將崩潰的時候,閻王的聲音像一道炸雷,在我耳邊轟然響起!
“想想你爲什麼會在這裏!想想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個兵!你的骨子裏,流的是血,但撐起你這身皮肉的,是鋼鐵!”
鋼鐵!
對!鋼鐵!
閻王的吼聲像是一劑強心針,狠狠地扎進了我混亂的意識裏。
我是個兵!
我的骨頭,不是豆腐渣!
我的骨頭,是在新兵連接受檢閱時,每一次正步踢出,腳掌狠狠砸在水泥地上,震得我牙根發麻,一步一步練出來的!
我的骨頭,是在五公裏武裝越野的跑道上,背着比我還重的裝備,跑到肺都快炸了,跑到喉嚨裏全是血腥味,依然咬着牙,一步一步磨出來的!
我的骨頭,是在雪域高原零下四十度的嚴寒裏站崗,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卻依然要站得像一杆標槍,一分一秒淬煉出來的!
它怎麼可能,被幾句聽都聽不懂的狗屁歪理,就給說服了?!
去你媽的!
我的腦海裏,像放電影一樣,開始瘋狂地閃現出過去兩年多刻骨銘心的軍旅生涯。
新兵連的訓練場,班長那張因爲嘶吼而漲得通紅的臉,他嘴裏噴出的唾沫星子都好像帶着煙火味:“挺胸!收腹!抬頭!你們是一群爺們,不是一群軟腳蝦!”
實彈射擊的靶場,子彈“砰”地一聲出膛,那股巨大而堅實的後坐力,狠狠地頂在我的右肩上,震得我整個身體都爲之一顫,那種感覺,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硬朗!
格鬥訓練時,和戰友扭打在一起,拳頭打在對方身上是悶響,對方的膝蓋頂在我的肋骨上是劇痛,那種拳拳到肉的碰撞感,每一次都在告訴我,我的身體是多麼的堅固!
還有那些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站崗、訓練、演習、救災……那些汗水,那些傷痛,那些咬着牙的堅持,那些刻在骨子裏的榮耀和使命……
這些記憶,這些感覺,這些用血和汗澆築出來的東西,在我的精神世界裏,瞬間變成了一道道堅不可摧的堤壩,一道道鋼鐵長城!
【骨骼……是流動的……】那個冰冷而詭異的念頭還在沖擊着我。
【滾你媽的蛋!】我在心裏瘋狂地咆哮着。
【堅硬!】我回想着子彈撞擊鋼靶的聲音。
【支撐!】我回想着我把受傷的戰友從泥石流裏背出來時,他壓在我背上那沉甸甸的重量。
【我的骨頭……是鋼鐵鑄成的!!!】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在腦海裏吼出了這句話。我的整個精神世界,仿佛都隨着這聲咆哮而震動起來!
那股試圖溶解我骨骼的冰冷意志,似乎被我的瘋狂和決絕給鎮住了。它像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頑固的抵抗,它開始變得更加狂暴,更加憤怒!
沖擊力道瞬間加大了十倍!
我的左臂抖得更厲害了,幾乎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皮膚下面,我甚至能感覺到,好像有無數條看不見的小蟲子在瘋狂地鑽來鑽去,啃噬着我的骨頭,撕扯着我的神經。一陣陣酥麻、酸軟、劇痛交織在一起的感覺,像是潮水一樣,一波接着一波,瘋狂地沖擊着我那道搖搖欲墜的精神堤壩。
“十!”
閻王冷酷的倒數聲,不帶一絲感情地響了起來。
“九!”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裏已經滿是鐵鏽味,我毫不懷疑,我的牙齦已經被我咬爛了。
“八!”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實驗室裏的那些儀器和屏幕,都變成了一團團晃動的、沒有意義的光影。
“七!”
不行……我快撐不住了……那股“說服”的力量太強大了,它無孔不入,它在告訴我,抵抗是徒勞的,放棄才是正途,溶解才是歸宿……
“六!”
我的精神堤壩上,出現了一道裂縫。
“五!”
裂縫在擴大!那股冰冷的意志,像找到了宣泄口一樣,瘋狂地涌了進來!
完了……
就在我以爲自己要徹底完蛋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了另一幅畫面。
那是我入伍前,去跟爸媽告別的場景。我媽拉着我的手,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嘴裏不停地念叨着:“到了部隊要好好幹,別怕吃苦,但也別太拼命,要照顧好自己……”我爸沒說話,就站在旁邊,一個勁地抽着煙,可我看到,他那雙因爲常年幹農活而布滿老繭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臨走的時候,他走過來,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說了一句話:“去了,就當個好兵,別給咱家丟人!家裏有我,你放心!”
那個肩膀上的拍擊,是那麼的有力,那麼的溫暖。
是啊,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怎麼對得起我媽的眼淚,怎麼對得起我爸的期望?我怎麼對得起我身上這身軍裝?
我是一個兵!
我是一個男人!
我是我爸媽的兒子!
我的骨頭,是硬的!必須是硬的!
“四!”
那道即將崩潰的堤A壩,竟然奇跡般地,被我重新穩固住了!我用這股子源自家庭的、最樸素的力量,死死地頂住了那股瘋狂的沖擊!
“三!”
“二!”
“一!”
“出來!”
當最後一個字從閻王嘴裏吼出來的時候,就像是聽到了天神的赦令。我幾乎是憑着本能,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將我的左手,從那團黑色的液體中狠狠地抽了出來!
噗通!
我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像一灘爛泥一樣,單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呼……哈……呼……哈……”
我低着頭,弓着背,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我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心髒跳得快要爆炸。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費力。
我顫抖着抬起頭,看向我的左臂。
它還在。
它還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但它確確實實還在我的肩膀上。我的骨頭,保住了。
我贏了。
然而,就在我心頭涌起一陣劫後餘生的狂喜時,我注意到了我左手手背上的一個異樣。
就在虎口,那個曾經被鐵絲網劃傷留下疤痕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新的印記。
那是一個硬幣大小的、純黑色的印記。
它不像紋身那樣浮在表面,更像是從我皮膚深處長出來的一樣。那黑色深邃得可怕,仿佛能把周圍所有的光線都吸進去,形成一個小小的、絕對的黑暗區域。它不痛,不癢,摸上去和周圍的皮膚沒有任何區別,但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心裏就冒出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這東西,會跟我一輩子了。它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你扛住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抬起頭,看到閻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蹲了下來,動作竟然有些出乎意料的輕柔。他沒有碰我,只是伸出手,用他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檢查着我手背上的那個黑色印記。
在他的眼神深處,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混雜着驚訝和困惑的情緒。
“大部分人,第一次進行‘觸穢’,能保住自己的手掌不被溶解,就算得上是意志力超群的優秀人才了。”閻王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其中最好的結果,通常也是整條小臂都會被‘概念’所腐蝕,雖然骨骼形態得以保留,但會留下大面積的、如同嚴重燒傷一樣的永久性疤痕。而你……”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手背上那個小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黑色印記。
“你竟然……把所有的‘污染’,都壓制在了這麼小的一個點上。你沒有去排斥它,你把它……‘收容’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再看向我的時候,那眼神,已經徹底變了。不再是之前那種看待新兵蛋子或者實驗品的冷漠,而是多了一種……一種審視、一種探究,甚至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凝重。
“出發前,老K在你的檔案上加了一句評語,說你是萬中無一的‘認知豁免者’,說實話,我本來不信。”閻王的聲音裏,竟然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感慨,“在我們這兒,所謂的天才見得多了,但能活下來的沒幾個。現在看來,是他媽的他低估你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你不只是簡單的‘豁免’,或者說‘抵抗’。陳野,你對這些來自世界之外的‘異常’……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極強的‘兼容性’。”
“兼容性?”我扶着地,喘着粗氣,勉強消化着他話裏的信息。
“對,兼容性。”閻王打了個比方,這個比方通俗易懂,卻讓我毛骨悚然,“我們對抗這些異常,就像是給一台電腦裝殺毒軟件。我們的精神就是防火牆,把病毒擋在外面,或者把它清除掉。這個過程很痛苦,也會在系統裏留下很多垃圾文件和漏洞,也就是我剛才說的‘疤痕’。而你……”
閻王看着我,眼神古怪到了極點,他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我這個怪胎。
“你他媽的……好像能把病毒直接當成一個系統插件,給裝自己身上了。”
我聽得一知半解,但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精神,我的身體,似乎並不排斥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甚至能把它們……吸收掉?
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我扶着自己的膝蓋,用還在顫抖的雙腿,勉強從地上站了起來。剛才那短短的十秒鍾,比我跑一次全裝十公裏還要累。
“教官,那我這……算是通過訓練了嗎?”我抱着一絲僥幸,問道。
“通過?”閻王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那張死人臉上的嘲諷意味又回來了,“你想得美。我剛才說了,這只是入門訓練。你剛才拼死拼活,只是讓你自己拿到了一張進入我們這支部隊的‘門票’而已。”
他轉過身,從控制台的一個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東西,隨手丟給了我。
我下意識地接住。
那是一個小小的、入手冰涼的金屬牌,大概跟普通的狗牌差不多大,也是用一根珠鏈串着。牌子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麼材質,上面沒有我的名字,沒有我的部隊番號,只有一個用白色刻出來的、冷冰冰的代號:
【墟淵】
“戴上它。”閻王的聲音不容置疑,“從現在起,‘陳野’已經死了,【瘋子】也消失了。你只是【墟淵】。歡迎來到……真正的地獄。記住,你剛才經歷的一切,跟我們即將要面對的真正的戰鬥比起來,連他媽的開胃菜都算不上。”
我捏着那塊冰冷的金屬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個詭異的黑色印記,一股寒意,比剛才面對那團黑色液體時,更加徹骨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全身。
真正的戰鬥,還沒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