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您先別急,深呼吸。”朱雄耐心地勸慰着。
他能感覺到老人手上傳來的那份灼熱與真實,那份情緒,絕非作僞。
若是演戲,這演技足以問鼎奧斯卡。
而且,他離得近了,也發現了一些細節。
這位老人雖然外袍樸素,甚至還帶着幾個補丁。
但裏面露出的衣領,卻是上好的湖州絲綢,這絕非尋常人家能用得起的料子。
朱元璋緊緊抓着大孫的衣袖,生怕一鬆手,眼前的一切又會化爲泡影。
那種衣料的觸感,那種溫熱的體溫……
都在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
過了許久,朱元璋的情緒,才在朱雄的安撫下,漸漸穩定了下來。
朱雄見狀,這才試探性地開口問道:“老爺子,不知您那位孫兒,是何種情況?他是很小的時候,就走失了嗎?大概是多大的年紀?”
他已然覺得,自己是這位老人孫兒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老人的話語中,透露出他的孫兒與自己極爲相像,而且也是失蹤多年。
這與自己的情況,幾乎完全吻合。
若年紀也對得上,那基本就八九不離十了。
然而,朱元璋聽到這個問題,卻一下子頓住了。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過了半晌,才用一種無比沙啞的聲音說道:“咱的大孫……他不是失蹤了,他……是在十年前,早夭了。”
“早夭?”
朱雄聞言,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
這個答案,與他預想的,完全不同。
他追問道:“那……早夭之後,他的遺體,可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比如……失蹤了,或是被人盜走了?”
朱元璋看着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頭七過後,便入土爲安了。”
朱雄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如果不是屍體失蹤,那他又是從何而來?
他很清楚,自己是被養父從江邊撿到的,渾身溼透,顯然是曾被人沉江。
這與“入土爲安”的情況,截然不同。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繼續問道:“恕晚輩冒昧,不知老爺子將令孫安葬於何處?”
朱元璋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鍾山,靈谷寺附近。”
朱雄心中最後一絲幻想,也隨之破滅了。
靈谷寺位於紫金山東南坡,距離他被撿到的江邊,足有數十裏之遙。
這距離,相差得實在太遠了。
他沉默了片刻,還是不死心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令孫的墓地,後來可曾……被人挖開過?”
“誰敢!!!”
朱元璋聞言,勃然大怒,一聲爆喝,幾乎要將整個茶樓的屋頂掀翻。
那股久居上位的帝王之威,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朱雄心中微微一嘆,看來,自己與這位老爺子,終究不是他所想的那種關系了。
只是,爲何會如此相像?
唯一的解釋,或許是他們之間確實存在某種血緣關系,但並非直系的祖孫。
遠房堂親之間長相酷似,也並非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朱雄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說道:“晚輩朱雄,洪武六年生人。不知老爺子的孫兒,生辰幾何?”
“什麼?洪武六年?”朱元璋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急切,“這不可能!大孫,你是不是記錯了?你怎麼可能是洪武六年生的?”
朱雄英,是洪武七年才出生的!
這其中,足足相差了一年!
無論長相如何相似,這兩年的年齡差距,如同天塹,徹底否定了他們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
然而,朱元璋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看向朱雄的眼神,卻變得更加深邃。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從一個沿街乞討的流民,到如今富有四海的大明皇帝。
他這一生,無數次在生死關頭,都是靠着那野獸般敏銳的直覺化險爲夷,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直覺。
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大孫!
如假包換!
雖然過程離奇得匪夷所思,但他已經跳過了所有過程,直接認定了這個結果。
他那被歲月磨礪得如同獵犬般敏銳的思維,已經從剛才朱雄一連串的問話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爲什麼他不直接否認,而是一再追問自己孫兒的情況?
從“失蹤”到“屍體”,再到“墓地”……
這一連串的問題,看似是在求證,實則更像是在尋找一個能夠與自身經歷相吻合的答案!
這說明,朱雄自己的身世,絕對有問題!
他自己,也根本不清楚自己十歲之前的經歷!
“晚輩朱雄,敢問老爺子如何稱呼?”
就在朱元璋沉思之際,朱雄的聲音再次響起。
朱元璋收回思緒,遲疑了一下,隨即坦然一笑,說出了一個早已被他塵封多年的名字:“咱也姓朱,叫朱老八。”
這個名字,如今的大明朝,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
但在朱雄聽來,只覺得這位老人與自己同姓,更添了幾分親切。
“原來是朱老爺子,”朱雄客氣地說道,“看來咱們五百年前,還真是一家人。”
他已然打消了攀附權貴的念頭。
眼前這位老人雖然身份不凡,但對他而言,並無太大的必要。
他有自己的基業,有自己的抱負。
他想走的路,與這大明朝堂,截然不同。
“是一家人,本來就是一家人。”朱元璋卻用一種無比肯定的語氣說道。
他看着朱雄,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他會查,動用錦衣衛所有的力量,將這十年間發生的一切,查個底朝天!
“老爺子若是不嫌棄,日後便常來我這清風閣坐坐。”朱雄客氣地說道,“下次來時,可先差人告知一聲,我爲老爺子備下本店的特色茶點。”
“好,那自然是要常來的。”朱元璋點頭應道。
若非國事纏身,他恨不得此刻就將這大孫帶回宮中,日夜守着,再也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
離開清風閣後,朱元璋坐上馬車。
他臉上的所有情緒都已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對着車外的蔣瓛,下達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傳旨,召燕王朱棣,即刻入宮見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