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和二十七兩天,林牧過得極其規律,卻也隱隱感到一絲山雨欲來的不安。
白日裏,他在文華齋工坊全力推進木活字項目。桐油浸漬法試驗了三次才找到最佳配比——桐油與鬆節油七三開,浸泡六個時辰後取出陰幹七日。處理後的木活字觸手微潤,卻不沾膩,着墨均勻,更重要的是,放在潮溼處三日也未明顯膨脹。李師傅等老匠人對此贊不絕口,連一向挑剔的楊文遠也悶聲不響地參與了後續的排版優化工作。
張掌櫃眼見成果斐然,已將“活字印書”作爲文華齋來年開春的主打招牌,開始讓人起草告示。林牧則私下建議,首批活字印書不必貪多,就選《景元三年鄉試闈墨精選》和《四書集注便攜本》兩種。前者緊扣科舉熱點,後者是士子必備,不愁銷路,也能最快打出名聲。張掌櫃深以爲然。
然而,工坊的順利掩蓋不了外界漸起的風聲。臘月二十六下午,兩個穿着皂隸公服、腰掛刑部牌子的差役來到文華齋,聲稱按例巡查書坊刊印內容。他們看似隨意地翻看書架,眼神卻在工匠和林牧等人身上掃過,臨走前狀若無意地向張掌櫃打聽:“近日可有什麼生面孔常來?或是有人大量購買輿圖、朝報之類?”張掌櫃賠笑應付過去,但林牧注意到,差役特意在擺放《武經總要》的書架前停留了片刻。
當晚,林牧在書房溫書時,後院牆外似乎有極輕微的響動,像野貓躥過,又像有人駐足。他吹熄燈火,於窗隙暗中觀察半晌,卻只見月光下樹影婆娑,並無異狀。但他心中那根弦已然繃緊——周文淵的提醒、張掌櫃的警告、白日的差役、夜半的異響,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個清晰的信號:他已被人留意,或許從踏入漕運西倉那一刻就開始了。
臘月二十八,清晨飄起了細雪。這是縣試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
林牧換上了張掌櫃特意爲他準備的一件半新靛藍直裰,雖非綢緞,但漿洗得挺括,配上整齊的發髻,倒也有了幾分清寒學子的模樣。張掌櫃親自套了車,載着他往城北國子監方向去。
馬車軲轆碾過積着薄雪的青石板路,聲音沉悶。張掌櫃掀開車簾一角,看着外面蕭索的街景,低聲道:“鄭博士名懷安,是國子監五經博士,專治《春秋》,爲人最重規矩體統。他能應下此事,一是看在我多年替他搜集古籍校本的情分上,二來,或許也是聽聞你得了周老些許指點。”他轉過頭,目光嚴肅,“見了鄭博士,執禮要恭,問什麼答什麼,切莫誇誇其談,尤其不要提及漕運、周老等敏感事由,只論學問。”
“晚生明白。”林牧點頭。他袖中揣着昨日寫好的“親供”(家世履歷)和“互結保單”(五名同考童生相互擔保無冒籍、喪期參考等情況的文書),後者是請楊文遠幫忙,找了四個在文華齋抄書、同樣要考縣試的寒門子弟共同籤署的。楊文遠在這事上倒沒爲難,爽快籤了名,還嘟囔了一句:“你若考中,也算給咱們抄書匠長臉。”
國子監位於內城東北隅,朱紅高牆,氣象肅穆。張掌櫃的馬車在側門停下,向門房遞了名帖。等候通傳時,林牧仰頭望着那“國之賢良,於此成材”的匾額,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這裏是天下讀書人向往的聖地,也是權力與學問交織的核心地帶之一。而他,一個險些凍死街頭的乞兒,今日要叩開這扇門,求得一個考試的資格。
不多時,一個青衣學仆引他們入內。穿過庭院和長長的回廊,來到一處僻靜的廂房。屋內陳設簡樸,書籍盈架,一個清矍的老者正伏案書寫,正是鄭懷安博士。他年約五旬,面容嚴肅,頜下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
“學生張茂德,攜後進林牧,拜見鄭博士。”張掌櫃深深一揖,林牧也跟着行弟子禮。
鄭懷安擱下筆,抬眼看來,目光先在張掌櫃面上停留一瞬,隨即落到林牧身上,上下打量。“便是你要應縣試?”聲音平直,聽不出喜怒。
“是,學生林牧,清溪縣人士,懇請先生作保。”林牧上前一步,將“親供”與“互結保單”雙手奉上。
鄭懷安接過,並不急着看,只問道:“《論語·爲政》篇,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此句何解?”
這是考校學問了。林牧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先生,此章論治國方略。以政令驅使,以刑罰約束,百姓或可免於犯罪,但無羞恥之心;以道德引導,以禮樂教化,百姓不但知恥,更能自我規束,歸於正道。孔子之意,重在教化之本,而非刑政之末。”
回答中規中矩,未刻意標新立異。鄭懷安微微頷首,又問:“既知教化爲本,然則當今之世,北有赤狄屢犯邊關,南有海寇滋擾,內則漕運新發大案。當此多事之秋,刑政與德禮,孰輕孰重?可有一言蔽之?”
問題陡然變得犀利,且直接牽扯到時事。張掌櫃在一旁眼神微凝。林牧心知這是關鍵考驗,腦中飛速權衡周文淵冊子中的提醒——可論邊患,但慎評邊將;可論漕運改良,不可涉具體案件。
他斟酌詞句,緩緩道:“學生愚見,治國如御舟,德禮爲舵,刑政爲槳。風平浪靜時,舵主方向即可;然遇驚濤駭浪,非有強槳不能穩舟。故尋常之時,德禮爲重,化民成俗;非常之時,刑政亦不可廢,需雷霆手段以定乾坤。至於一言蔽之……學生竊以爲,‘寬猛相濟,張弛有度’,或可概括。猛與張,乃刑政;寬與弛,系德禮。二者如鳥之雙翼,缺一不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既未回避問題,又未妄斷當今屬於“尋常”還是“非常”,將評判權輕輕推回。
鄭懷安盯着他看了片刻,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深處似有一絲極淡的波動。他終於低頭展開林牧的“親供”,細細看過。“林守誠之子……你父生前,我也曾耳聞。三試不第,可惜了。”他提起筆,在保結文書上鄭重寫下自己的名字、籍貫、廩生身份,並加蓋私印。隨後又從案邊取出一方略小些的印章蓋上。
“這是?”張掌櫃略顯疑惑。
“監照副印。”鄭懷安淡淡道,“既是我作保,他便算是半個國子監聽講生員。日後若……遇有尋常官司糾葛,可持此保結來尋我。”這話說得含蓄,但林牧和張掌櫃都聽出了其中隱含的庇護之意。這已超出了普通廩生作保的範疇。
林牧再次深深下拜:“學生叩謝先生栽培之恩!”
鄭懷安擺擺手,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禮。我與你父並無交情,今日之舉,一則是茂德的情面,二則……”他頓了頓,目光如古井般深沉,“是看在你方才答問,尚知分寸,懂權衡。少年人銳氣難免,但須知過剛易折。科舉之路,文章學問固然要緊,識時務、知進退,亦是保身立命之道。”他話鋒一轉,語氣更顯肅然,“如今汴京城內,看似太平,實則水濁。你既立志科考,當潛心聖賢書,少聞窗外事。尤其切記,莫要與‘清流’‘濁流’之類的名頭牽扯過甚,更莫要輕易卷入是非之爭。有些事,有些人,遠非你眼下所能觸碰。”
這番告誡比周文淵說得更爲直白,幾乎是在明示朝堂黨爭的凶險。林牧肅容應道:“學生謹記先生教誨,定當閉門苦讀,不涉外務。”
離開國子監時,細雪已停,天色依舊陰沉。馬車上,張掌櫃鬆了口氣,笑道:“沒想到鄭博士不僅痛快作保,還加了副印。這分明是看顧之意。林牧,你方才那番‘寬猛相濟’的回答,甚是得體。”
林牧卻無多少喜色,沉吟道:“掌櫃,鄭博士最後那番話……似乎意有所指。他提醒我莫與‘清流’‘濁流’牽扯,可是在說周老先生?”
張掌櫃笑容斂去,嘆道:“鄭博士與周老學術見解或有不同,但同屬清流一脈。他此言……恐怕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覺得周老如今處境微妙,怕你受牽連。他肯加副印,已是難得的情義與擔當。”他拍了拍林牧的肩膀,“莫多想,鄭博士說得對,眼下對你而言,最要緊的是備考。有了這份保結,報名便無阻礙了。”
馬車並未直接回文華齋,而是轉道去了位於汴京縣衙附近的禮房。報名處排着不短的隊伍,多是青衣學子,也有如林牧般由長輩或保人陪同的。手續倒不繁瑣,查驗保結、親供、互結保單,核對籍貫相貌,登錄名冊,發給一塊寫着編號的考牌——“甲辰字第七十三號”。摸着那塊冰涼的木牌,林牧才真切感到,自己終於拿到了通往這個時代權力階梯的第一張入場券。
辦完正事,已是午時。張掌櫃提議在附近酒樓用飯,算是慶祝。兩人剛在二樓雅間坐定,便聽得樓梯響動,上來幾個武官打扮的人,爲首一個約三十許,面色黝黑,眉宇間帶着風霜之色,腰刀雖已解下放在一旁,但行動坐臥間仍有一股剽悍氣息。他們就在鄰桌坐下,聲音洪亮地要酒要肉。
“是邊軍的人。”張掌櫃壓低聲音對林牧道,“看甲胄樣式,像是剛從北邊回來的。”
林牧心中一動,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幾個軍漢顯然餓極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說話也不怎麼避諱。
“……他娘的,這趟差事真憋屈!查來查去,毛都沒撈着一根!”一個絡腮胡漢子灌了口酒,悶聲道。
爲首的黑面軍官瞪他一眼:“噤聲!這是什麼地方?”
絡腮胡漢子縮了縮脖子,壓低聲音:“校尉,俺就是心裏憋得慌。那批糧……明明有問題,可到了汴京,怎麼就查不下去了?那幾個倉吏死的死,抓的抓,可上頭……”
“吃你的肉!”黑面校尉低聲斥道,目光警覺地掃過四周,在林牧這桌略微停頓——林牧早已低頭喝茶,狀若無意。校尉收回目光,對屬下道,“此事已移交御史台,非我等所能置喙。吃完這頓,便回營交差,休再多言。”
接下來,幾人果然不再談論此事,只說些軍營瑣事和沿途見聞。但林牧和張掌櫃對視一眼,心中都已明了:這幾個軍漢,恐怕就是爲軍糧案而來,且調查似乎受阻。
匆匆吃完飯下樓時,那黑面校尉忽然起身,走到櫃台前,對掌櫃道:“掌櫃的,向你打聽個事兒。這附近可有賣書的地方?我想尋一本……《武經總要》。”
掌櫃的連忙指向西邊:“有有有,往前過兩個路口,西市那邊書坊多,文華齋、集賢閣都有。”
校尉道了謝,轉身時,目光又與正在下樓林牧碰了一下。林牧微微頷首,算是禮貌,隨即快步離開。
回文華齋的路上,張掌櫃眉頭緊鎖:“軍方的人也介入了,還在找《武經總要》……看來此事遠比想象中復雜。林牧,近日若再有生面孔來買兵書、輿圖,或打聽朝局,你務必留神,然後告訴我。”
“晚生明白。”
回到文華齋,林牧將考牌仔細收好。下午他依舊在書房用功,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到那幾個邊軍身上,飄到鄭博士的告誡上,飄到周文淵沉靜的目光上。他鋪開紙,想練字靜心,寫下的卻是“甲辰七十三”“寬猛相濟”“武經總要”“漕運”“軍糧”幾個看似不相幹的詞。
他盯着這些詞看了許久,然後取過火折子,將紙點燃,看着它們在銅盆裏化爲灰燼。有些線索,有些聯想,只能存在腦子裏。
傍晚時分,前堂傳來消息,真有個面生的客人買了本《武經總要》,正是午後在酒樓見過的那位黑面校尉。他未多停留,付錢取書便走,只是結賬時看似隨意地向夥計問了一句:“聽說貴坊有位匠人,對古本兵書頗有見解?”夥計得了張掌櫃吩咐,只推說不知。
夜幕降臨,林牧站在廂房窗前,看着汴京城漸次亮起的燈火。報名成功只是第一步,鄭博士的副印是一道護身符,也是一道警示符。軍方的出現,意味着漕運案背後的波濤正在涌向更廣闊的領域。
他想起鄭博士的話——“有些事,有些人,遠非你眼下所能觸碰。” 但命運的絲線已然纏上,想要獨善其身,談何容易。周文淵將他視爲可造之材和一枚安靜的棋子,鄭博士出於某種道義或故人情分給予庇護,軍方、暗中的勢力或許已將他納入觀察範圍……
他不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乞兒或雇工了。這種認知讓他感到壓力,也激發了他骨子裏的韌性。
“不能碰,便先看清。”他低聲自語,關上窗戶,將寒氣和紛擾都隔絕在外。轉身回到書桌前,再次攤開《策論精要》和四書。距離縣試只剩四十九天,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武裝自己的頭腦。只有自身足夠強,才能在未來的風浪中,擁有更多的選擇權,而非永遠做一枚被動的棋子。
這一夜,他讀書至深夜。而在文華齋對面街角的陰影裏,一個身影默默站立了許久,直到林牧房中的燈火熄滅,才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之中。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是子時三刻。臘月二十八,就這樣在表面的平靜與暗地的涌動中過去了。年關將近,汴京城的年味越來越濃,但在這片喜慶的底色下,某些角落的寒意,也愈發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