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部大辦公室裏，氣氛壓抑得如同雷雨前的悶罐。
王主任鐵青着臉坐在辦公桌後，手指關節把桌子敲得篤篤響。
門外圍觀的群衆還沒散去，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裏瞅，都想看看這出大戲最後怎麼收場。
“宋知青，別磨蹭了。”
王主任下了最後通牒，眼神裏滿是不耐煩。
“既然林嬌嬌同志承認是誤會，那打人的事兒咱們內部消化。但這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是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那我只能給你們知青辦打電話，讓他們來領人了。”
提到知青辦，宋文彬的身體猛地一抖。
要是讓知青辦知道他搞大了女同志的肚子，還欠債不還，那回城的名額就徹底沒戲了，甚至還得背個處分。
“我……我還。”
宋文彬咬着牙，那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帶着血腥氣。
他顫抖着手，把兜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
零零碎碎的毛票，幾張大團結，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十塊。這對於一千塊的巨債來說，連個零頭都不夠。
“就這些了。”宋文彬紅着眼，一臉的頹喪，“剩下的……我以後慢慢還不行嗎？”
“不行。”
葉見微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神色淡漠。
“這三年，我聽你說過最多的詞就是以後。以後會對我好，以後會還錢，以後帶我進城。結果呢？”
她輕笑一聲，手伸進棉襖口袋裏，掏出了兩樣東西，“啪”地一聲拍在桌上。
正是幾天前在獸醫站，宋文彬被迫抵押給她的上海牌全鋼手表和那張鳳凰牌自行車票。
宋文彬看到這兩樣東西，眼睛都直了，下意識伸手想去搶：“我的表！”
“別動。”
葉見微兩根手指按在手表上，輕描淡寫，卻重如泰山，宋文彬根本摳不動分毫。
“宋知青，記性不好我提醒你。這兩樣東西是你籤了字抵押給我的。既然你現在掏不出那一千塊的現金，那咱們就按規矩辦——死當變現。”
“變……變現？”宋文彬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葉見微不再看他，而是轉頭看向門外圍觀的人群，聲音清亮：
“各位叔叔嬸嬸，大哥大姐。宋知青欠債還不上，現在要拍賣抵債。這手表九成新，百貨大樓賣一百二還得要票。這張自行車票更是緊俏貨，黑市上都炒翻天了。”
她嘴角噙着笑意，像個無情的拍賣師。
“咱們現場競價，價高者得。賣出去的錢，用來抵他的債。多退少補。”
此話一出，門外本來只是看熱鬧的人群瞬間炸了鍋。
“我要！那手表一百二我要了！”一個開拖拉機的壯漢第一個擠了進來，手裏揮舞着一疊大團結，“正好給我兒子結婚用！不要票這太劃算了！”
“那自行車票我要了！我出八十五！”另一個燒鍋爐的大爺也喊道，“我家那小子正好缺輛車！”
“宋知青那件呢子大衣看着也不錯，要不也扒下來賣了？”有人起哄道。
場面瞬間變得熱火朝天，原本嚴肅的討債現場，一下子變成了跳蚤市場。
宋文彬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些平日裏他根本瞧不上的泥腿子們，此刻正像挑揀貨物一樣，對着他視若珍寶的私人物品評頭論足、討價還價。
而這一切的主導者，竟然是他一直瞧不起的葉見微！
“不能賣！那是我的！那是我的命根子啊！”
宋文彬嘶吼着，想要撲過去護住手表。
“宋文彬！”葉見微冷冷地喝住他，“你是想留着表去坐牢，還是把債清了做個人？你自己選！”
宋文彬僵住了。
他看着葉見微那雙冰冷的眼睛，終於明白，這個女人早就不是以前那個任他拿捏的軟柿子了。
她早就設計好了一切，每一步都算得死死的。
“賣……都賣……”
宋文彬閉上眼，從喉嚨裏擠出這兩個字，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幹。
半小時後。
交易結束。
拖拉機手喜滋滋地戴上了手表，燒鍋爐的大爺揣好了自行車票。
再加上林嬌嬌被迫掏出來的四百多塊私房錢，和宋文彬兜裏的零錢，勉勉強強湊夠了一千塊。
厚厚的一疊大團結，外加一堆零錢，堆在辦公桌上，像是一座小山。
葉見微走過去，沒有急着拿錢。
她先像個專業的會計一樣，當着所有人的面，把錢一張張清點清楚。
“一千零八十五塊三毛。正好。”
葉見微點點頭，從裏面抽出三毛錢，隨手扔回給宋文彬。
“這三毛，賞你了，去買個燒餅吃，別餓死在路上。”
“當啷——”
三枚硬幣滾落在宋文彬腳邊。
他屈辱得渾身發抖，卻連彎腰去撿的力氣都沒有。
“錢清了，接下來是手續。”
葉見微從兜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筆，刷刷刷寫下了兩份協議。
斷絕關系書。
內容很簡單，宋文彬歸還欠款，葉見微不再追究過往。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生老病死互不往來。若有違背，天打雷劈。
“籤吧。”
葉見微把筆遞過去。
宋文彬顫抖着手，在上面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按下去的不是手印，而是把自己這輩子的前途都給按死了。
葉見微收好協議，一份自己留着，一份扔給宋文彬，另一份交給王主任備案。
做完這一切，她才不緊不慢地將桌上的那一堆錢收攏起來。
她將手揣進棉襖的大口袋裏，意念一動，那些錢瞬間消失，安安穩穩地躺進了扳指空間。
“王主任，謝了。”
葉見微沖着目瞪口呆的王主任點了點頭，禮數周全。
“給場部添麻煩了。以後這兩人要是再有什麼作風問題，可跟我葉見微半點關系都沒有。”
說完，她轉身就走。
幹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門外的陽光正好，灑在葉見微身上。
雖然她還穿着那件破舊的棉襖，雖然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在這一刻，在所有人眼中，她的背影卻顯得異常高大、挺拔。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從容和淡然，讓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反觀屋內。
宋文彬癱坐在椅子上，手裏捏着那張薄薄的斷絕書，看着空蕩蕩的桌面，和自己空蕩蕩的手腕。
沒了。
全沒了。
錢沒了，那是他回城的盤纏。手表沒了，那是他的門面。車票沒了，那是他的人情。
名聲臭了，現在整個農場都知道他是個吃軟飯、搞破鞋還偷東西的渣男。
最重要的是……
他抬起頭，透過窗戶，看着葉見微遠去的背影。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葉見微。
不卑不亢，從容自信，甚至還帶着讓他感到陌生高不可攀的貴氣。
以前那個唯唯諾諾，圍着他轉的鄉下丫頭，仿佛死了一樣。
這一瞬間，宋文彬的心髒猛地縮了一下，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緊。
無法言喻的空虛和後悔涌上心頭。
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好像，親手把一塊無價之寶，當成石頭給扔了。
而爲了撿那粒名爲林嬌嬌的芝麻，他丟掉的，不僅是西瓜，更是他這輩子的氣運。
“文彬哥……”
旁邊傳來林嬌嬌怯生生的聲音，她剛才出了四百多塊錢，現在心疼得直哆嗦，正想找宋文彬求安慰。
宋文彬轉過頭，看着此時灰頭土臉，因爲心疼錢而面容扭曲的林嬌嬌，又想到了剛才葉見微那清冷高貴的模樣。
厭惡油然而生。
他當初……到底是瞎了哪只眼？
……
走出場部大院，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腑，葉見微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這口氣，是替原主出的。
因果已了，債務兩清。
她摸了摸口袋裏那張有着沈定辰親筆籤名的護身符，臉上揚起淡淡的笑意。
接下來，該回去接小露兒，準備迎接新的生活了。
葉見微沒有停留，迎着西北的風沙，向着獸醫站後院那間破舊的臨時倉庫走去。
雖然背影單薄，步伐卻前所未有的輕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