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站那三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徹底塌了半邊,揚起的塵土在西北的寒風中像是某種不祥的煙霧。
但葉見微的心情卻十分美妙。
所謂的搬家,其實簡單得令人心酸。
原主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三年,留下的東西卻少得可憐。
除了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兩床死沉死沉的舊棉被,就只剩下一個裝滿書本和雜物的破木箱子。
獸醫站後院有個存放草料和器械的臨時倉庫,雖然四面漏風,沒有窗戶,但好歹牆體結實。
葉見微特意用望氣眼掃了一遍。
氣場穩固,結構緊密,即便再來十個宋文彬跺腳,也塌不了。
“姐,我們真的住這兒嗎?”
小露兒此刻正縮在草料堆旁。
七歲的小丫頭,因爲長期營養不良,瘦得像根豆芽菜,枯黃的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一雙大眼睛裏滿是驚恐和不安。
倉庫裏沒有爐子,冷得像冰窖。
空氣中彌漫着幹草味、陳年積灰味和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
葉見微把兩床棉被鋪在厚厚的幹草垛上,雖然簡陋,但也算是個臨時的窩。
“暫時住這兒。”
葉見微走到妹妹身邊,伸手探了探小丫頭冰涼的額頭。
這孩子有很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原主記憶裏,醫生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
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這就是個等着宣判的死刑。
但在葉見微眼裏,這孩子的命火雖然微弱,卻還沒熄。
“怕嗎?”葉見微輕聲問。
小露兒吸了吸凍紅的鼻子,懂事地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姐,我不怕冷。但我怕那個宋知青再來打人……還有那個林姐姐,她看人的眼神像要吃人。”
“他們不敢來了。”
葉見微從棉衣口袋裏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塞進妹妹嘴裏。
濃鬱的奶香味瞬間在口腔裏化開,小露兒眼睛猛地睜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姐姐。
“甜的!”
“嗯,甜的。”葉見微幫妹妹把被角掖好,“吃了糖,嘴巴是甜的,以後的日子也是甜的。這叫心理暗示療法,能增加多巴胺分泌,讓你不那麼害怕。”
安頓好妹妹,葉見微開始整理那個破木箱子。
說是整理,不如說是清理門戶。
宋文彬送的紅頭繩,宋文彬寫的歪歪扭扭的情詩,甚至還有宋文彬穿破了留下來讓原主補的襪子……
原主把這些垃圾當寶貝一樣收着,葉見微看着只覺得辣眼睛。
她面無表情地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挑出來,扔進牆角的火盆裏。
“姐,那是頭繩……”小露兒有些舍不得。
“那是垃圾。”
葉見微劃燃一根火柴,扔進盆裏。
火焰騰地竄了起來,映照着她冷淡的側臉。
“風水學上有句話,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些東西上沾滿了那個人的晦氣,留着只會壞了咱們的氣運。”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從衛生角度講,這些破爛容易滋生細菌和蟎蟲,燒了衛生。”
火光跳動,將那些充滿了謊言和利用的過去,燒得幹幹淨淨。
倉庫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西北冬天的夜來得早,寒風呼嘯的聲音像是鬼哭狼嚎。
葉見微坐在草垛上,盤點着目前的家當。
一千塊的欠條,那塊失而復得的金鎖片,幾張糧票。
雖然不算一無所有,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這獸醫站的工作是臨時的,沒有編制。
房子塌了,場部肯定會來人調查。
以林嬌嬌那種睚眥必報的性格,今天吃了這麼大的虧,斷了兩根腳趾,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正想着,倉庫那兩扇並不嚴實的木門被人“砰砰砰”地急促敲響。
“見微丫頭!見微丫頭你在裏面嗎?”
聲音壓得很低,透着一股子做賊似的心虛和焦急。
葉見微神色一凜,示意妹妹別出聲,自己走過去拉開了門栓。
門外站着的,是供銷社的王大嬸。
這位大嬸平時雖然愛貪點小便宜,但心腸不壞,原主母親在世時幫過她家,所以這份香火情還在。
此刻,王大嬸裹着厚厚的羊皮襖,臉被風吹得通紅,一進門就帶進來一股寒氣。
“哎喲我的老天爺,你們咋真住這兒了?那房子真塌了?”
王大嬸看着這一屋子的淒涼,眼眶有點發紅,但緊接着,她就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一把抓住葉見微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丫頭,出大事了!你這回是真惹上大麻煩了!”
葉見微扶着王大嬸在唯一的板凳上坐下,遞過去一杯空間裏的靈泉水兌的安神水: “嬸子,別急,慢慢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
王大嬸喝了一口水,氣稍微順了點,但眼神裏的驚恐一點沒少。
“頂什麼頂啊!你是不知道,那個林嬌嬌,心腸那是真黑啊!”
王大嬸壓低聲音,像是怕隔牆有耳:
“我剛聽我家那口子說,他在場部管後勤的,你也知道。今天下午,林嬌嬌被人抬着去了場部,哭得那叫一個慘啊。她不僅沒說自己腳是被瓦片砸的,反而一口咬定是你搞封建迷信,做法害人!”
葉見微挑了挑眉,並不意外:“意料之中。”
“這還是輕的!”王大嬸一拍大腿,“最要命的是,她寫了一封舉報信!說你……說你成分不好,思想落後,還利用獸醫的身份在站裏搞破壞!她那個在縣裏當幹部的表叔,直接給咱們場長打了電話施壓。”
說到這兒,王大嬸的聲音都在發抖:
“場部那邊連夜開了會,文件都擬好了。說是要把你下放到戈壁灘第一開荒隊去接受改造!後天上午九點,文件就正式下達!”
戈壁灘第一開荒隊。
聽到這個名字,就連一旁什麼都不懂的小露兒都打了個哆嗦。
在西北農場,這個名字代表着死亡。
那裏是無人區,全是鹽鹼地,一年刮兩次風,一次刮半年。
喝的是帶沙的苦鹹水,住的是地窩子。
去了那裏的,基本都是犯了嚴重錯誤的,十個有九個回不來。
讓一個帶着重病妹妹的弱女子去那裏,這哪裏是改造,這分明是殺人滅口,斬草除根。
林嬌嬌這一手,夠毒。
“丫頭,你快跑吧!”王大嬸急得直掉眼淚,“趁着文件還沒下來,今晚就跑!跑回老家去,或者隨便去哪兒,千萬別留在這兒了!”
葉見微靜靜地聽着,臉上並沒有王大嬸預想中的驚慌失措。
她甚至還輕輕拍了拍王大嬸的手背,指尖傳來的溫度平穩而有力。
“跑?”
葉見微輕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嬸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戶籍在這兒,沒介紹信,能跑到哪兒去?出了農場不出十裏地就會被當盲流抓起來。”
“那……那可咋辦啊?難道真去那吃人的戈壁灘?”王大嬸絕望了。
葉見微站起身,透過倉庫那高高的氣窗,看向外面漆黑的夜色。
遠處,在紅星農場的最北邊,背靠着祁連雪山的地方,有一片燈火通明的區域。
那裏拉着高高的鐵絲網,甚至還有持槍的哨兵巡邏。
駐地禁區。
“嬸子,謝謝你來報信。”葉見微轉過身,眼神變得格外幽深,像是一口算盡天機的古井,“這人情,我記下了。”
“這戈壁灘,我肯定是不去的。林嬌嬌想讓我死,還沒那個本事。”
送走了憂心忡忡的王大嬸,葉見微關上門,插好門栓。
屋裏重新恢復了死寂。
“姐……”小露兒從草垛裏探出頭,聲音帶着哭腔,“我們要死了嗎?”
葉見微走過去,將妹妹抱在懷裏。
“不會。”
她從兜裏掏出那塊金鎖片,借着昏黃的燈光看了看。
現在的局勢很明朗。
林嬌嬌動用了行政力量,那是陽謀。
在這個年代,個人力量在集體意志和行政命令面前,渺小得像只螞蟻。
想要破局,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找一個比場部、比縣裏幹部更大的勢來壓住它。
也就是俗稱的抱大腿。
而在紅星農場,乃至整個大西北,最大的勢,就在那片禁區裏。
傳聞中,那裏住着一位從京城被流放來的大首長。
有人叫他活閻王,有人叫他西北狼王。
據說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雙腿殘疾,性格暴戾,喜怒無常,已經嚇跑了十幾個護工。
但在葉見微看來,這不僅是一個大腿,更是一個絕佳的病人。
她是個風水師,也是個醫生。
只要是人,就有弱點。
只要是病,就有因果。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晚上八點。
距離後天上午九點文件下達,還有三十七個小時。
這三十七小時,是生與死的時間差。
“露兒,睡覺。”葉見微把妹妹按回被窩裏,“今晚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許出來,不許出聲。姐出去辦點事。”
“姐你去哪兒?”
“去給咱們找個新家。”葉見微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笑容裏帶着幾分孤注一擲的瘋狂,又帶着幾分絕對的自信。
她從空間裏取出一套黑色的加絨保暖衣,那是現代的登山裝備,輕薄、保暖、行動方便。
換好衣服,她又拿出一套銀針,別在腰間。
最後,她看向那片被夜色籠罩的禁區。
“林嬌嬌想借刀殺人,那我就借這把刀,來砍斷她的生路。”
“沈定辰,希望你的脾氣,真的像傳說中那麼壞。”
葉見微拉開門,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風雪交加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