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衍抬了抬手,直接讓她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不必說了。”
傅靜芸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這三個字抽空了。
她腦子的裏亂成一團。
嫁到樓蘭去,嫁給卡暮那個輕浮好色的東西,她怎麼可能願意。
可她害怕的不光是自己,她更怕自己走了以後,姑母在宮裏一個人怎麼辦。
裴舟鶴是什麼樣的貨色,她再清楚不過,那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一旦讓他得了勢,過去壓在他頭上的皇後和傅家,一個都別想好過。
上一世那杯毒酒的滋味,肚子裏翻江倒海的疼,她還記得。
她不能讓姑母也走上那條老路。
極致的絕望讓她喘不過氣來。
一個瘋狂的念頭,就這麼冒了出來。
傅靜芸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再也沒有什麼精心算計的權衡,只剩下大不了魚死網破的狠勁。
她的聲音很輕,卻一個字一個字地砸了過去。
“如果殿下不肯幫忙。”
“如果我真的非要嫁去樓蘭。”
“那就在和親出嫁那天,我一頭撞死在東宮門口。”
“這事本與你無關不假,但我若是死在你宮門前,皇上怎麼想,我姑母怎麼想,傅家怎麼想,可就由不得殿下你決定了。”
“與傅家結盟是錦上添花,那殿下再想想,與傅家結仇又是什麼。”
裴雲衍的神色,終於陰沉了下去。
他周身的氣壓驟然降低,書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像藏着風暴的深海,緊緊鎖着她,裏面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緒。
他沒有說話。
傅靜芸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蹦出喉嚨。
她看不透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番威脅,究竟是觸了他的逆鱗,還是正中他的下懷。
這死一般的寂靜,比任何疾言厲色的斥責,都更讓人煎熬。
良久,傅靜芸收回目光,緩緩屈膝,行了一個退拜禮。
她沒再說什麼,而是轉身,一步步走出書房,離開了東宮。
夜色深重,她單薄的背影,很快便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和親之日,定在了後天。
長春宮內,愁雲慘淡。
皇後這幾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她背地裏不停地派人去尋與傅靜芸身形、年紀都相似的女子,想要在最後關頭,來一招以假亂真。
她將傅靜芸拉到內殿,壓低了聲音,通紅着眼眶說出了自己的法子。
傅靜芸聽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姑母,這法子沒有用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似乎早已將一切都想得通透。
“出嫁那日,樓蘭王子卡暮必定會親自到場盯着。”
“他不是傻子,一眼就能認出真假。”
“到時候事情鬧大了,說我們大虞以假欺人,不僅會引發兩國更大的爭端,更會有人借機攻訐您和傅家,得不償失。”
一番話,條理清晰,利弊分明。
皇後怔怔地看着她,眼裏的淚水又涌了上來。
她嘆了口氣,拉着傅靜芸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感慨。
“我的芸兒,是真的長大了,心裏頭都記着家族的一得一失。”
“只是……只是太苦了你。”
皇後的目光變得悠遠,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想當年,姑母爲了家族嫁入這深宮之時,遠沒有你這番覺悟、通透。”
“渾渾噩噩的,只知道哭,前半輩子,在這宮裏吃盡了苦頭。”
傅靜芸反手握住皇後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都過去了。”
她輕聲安慰着,聲音裏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姑母,你還有我。”
從皇後宮中出來,傅靜芸心裏那根緊繃的弦,絲毫沒有一絲鬆懈。
裴雲衍那邊,依舊沒有半點動靜。
他好像真的忘了那晚的事,忘了那個以死相逼的威脅。
難道他真的不在乎?
難道以傅家爲敵在他心裏起不到半點威脅?
這個念頭,讓傅靜“芸”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她幾乎絕望了。
回到自己的寢殿後,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翠芸一人。
殿內一片死寂。
傅靜芸坐在窗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許久,才開口。
那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翠芸,去備一條白綾來。”
翠芸渾身一僵,手裏的托盤“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瞬間就涌了出來。
“郡主!您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論如何,死都不是明智之舉啊!”
傅靜芸當然知道。
不到最後一刻,誰又願意走上絕路。
那條白綾,不過是她爲自己準備的,最後一個,也是最慘烈的一個籌碼。
一個下下之策。
若到了上馬車的那一刻,裴雲衍依舊毫無動靜。
那她便只能當着文武百官,當着樓蘭使臣的面,以死明志。
她要告訴天下人,她傅靜芸,誓死不嫁樓蘭,只願一生侍奉姑母身側。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壓抑中,一個消息像驚雷般炸響在長春宮。
一個內侍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娘娘!郡主!出事了!”
“樓蘭王子……樓蘭王子他……薨了!”
皇後猛地站起身,手裏的茶盞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你說什麼?”
“怎麼回事?”
那內侍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
“回娘娘,今兒一早發現的。”
“說是……說是在城南的花樓裏,馬上風……”
後面的話,他不敢再往下說。
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皇後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一陣難以言喻的復雜神情,最後,竟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重新坐了回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死了好,死了好啊。”
她喃喃自語,聲音裏帶着藏不住的後怕。
“那種地方,京城裏妓女成堆,最是醃臢不堪。”
“真要嫁過去,別說有好日子過,染上什麼髒病都不知道。”
傅靜芸靜靜地聽着,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卻微微發着涼。
她當然知道。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卡暮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她準備以死相逼的節骨眼上,死得這麼香豔,這麼不光彩。
這手筆,幹淨利落,狠辣無情。
除了裴雲衍,她想不出第二個人。
裴舟鶴那個人,事事計較得失,權衡利弊,他絕不敢用這種會留下把柄的凶險手段,去賭一個不確定的結果。
只有裴雲衍。
只有那個男人,才會用這樣雷霆萬鈞的方式,將所有的麻煩,都扼殺在搖籃裏。
傅靜芸讓翠芸將那條準備好的白綾,連同那些刺目的嫁衣,一並都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