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風波之後，殷玥在陳塘關內宅女眷中的名聲果然悄然發生了變化。
原先那些視她爲“病弱失憶、需要小心對待”的官家小姐們，如今看她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好奇、探究，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畢竟，不是誰都敢在那位混世魔王發怒時挺身而出，還能三言兩語將事情平息，甚至得了對方一句（傳聞中的）“道謝”。
殷夫人也聽聞了那日之事，後怕之餘，竟也生出一絲隱秘的驕傲，只是反復叮囑女兒日後還需更加謹言慎行。殷壽得知後，倒是捋着胡須沉默了許久，末了只嘆了一句“玥兒病後，倒似開了竅，頗有急智”，便也不再深究。
對於這些變化，殷玥本人倒是處之泰然。HR的本能讓她善於處理各種人際反饋，寵辱不驚。她更在意的是哪吒之後的反應。
那日之後，哪吒並未立刻再來找她。但她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聯系已經建立。她偶爾還是會在那假山頂上發現一些新奇的小東西——一簇流光溢彩的深海珊瑚枝，幾枚堅硬如鐵、隱隱發燙的異獸鱗片，甚至有一次是一小壇密封極好的、散發着濃鬱果香和淡淡靈氣的仙釀，底下壓着一張歪歪扭扭寫着“難喝，給你”的字條。
殷玥看着那狗爬似的字跡，哭笑不得，心裏卻泛起一絲暖意。這少年表達謝意和關注的方式，依舊如此直接又別別扭扭。
她將這些東西一一收好，尤其是那張字條，仔細撫平褶皺，與其他小物件放在一起。那個裝着“寶貝”的匣子，似乎也承載了她在這個陌生世界裏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微小的牽絆。
日子平靜地流過，秋意漸深。這日清晨，小禾一邊伺候殷玥梳洗，一邊看似隨意地提道：“小姐，奴婢今早去廚房，聽采買的媽媽說，過兩日便是總兵府三公子的生辰了呢。”
殷玥對鏡簪花的手微微一頓。
哪吒的生辰？
是了，在原本的傳說中，哪吒的生日似乎也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她心頭莫名一緊，一種模糊的不安感掠過。但隨即又告訴自己，那場巨大的災難應該還未到時機，這或許只是一個尋常的生辰。
她狀若無意地問道：“是嗎？總兵府...可會操辦？”
小禾搖搖頭，壓低聲音：“聽說不會大辦。李總兵對此似乎...不甚上心。而且那位三公子的生辰本就有些...特殊，關內私下都有些忌諱的傳言呢。”
殷玥默然。生於三年六月，肉球降世，在這個時代被視爲不祥之兆也不足爲奇。李靖的態度更是說明了一切。可以想見，哪吒的生辰，在總兵府內恐怕更多的是冷遇和忽視，而非慶祝。
想到那個少年在這樣的日子裏，可能感受到的孤寂與不被接納，殷玥的心微微揪了起來。
她看着鏡中已然適應了古裝打扮的自己，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或許...她應該送他一份生辰禮物？
不爲別的，只爲感謝他之前的那些“小玩意兒”，也爲那日學堂他最終聽進了她的話，沒有釀成大禍。更因爲...她單純地想在這個可能無人爲他慶賀的日子裏，給他一點點不一樣的對待。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
然而，送什麼卻成了難題。金銀珠寶？他未必看得上，也顯得俗氣。詩詞字畫？估計能被他直接扔出來。兵器法寶？她上哪兒去找？
她思考着哪吒的喜好和性子。他喜歡新奇有趣、與衆不同的東西，帶着點野性和不羈。他送她的那些東西，也多是源於大海或蘊含靈力的自然之物。
殷玥的目光落在妝台上那枚溫潤的珍珠上，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她無法尋來靈物，但她可以制作一份獨一無二的、來自“異世界”的心意。
接下來的兩日，殷玥借口要在房中靜養看書，謝絕了不少不必要的打擾。她讓可靠的小禾悄悄尋來一些材料：質地堅韌的彩色絲線，幾塊質地細膩的素色軟緞，一些棉花和香料，還有筆墨。
然後，她便開始埋頭制作。她參考了現代一些簡單有趣的手工玩偶做法，結合她能找到的材料，小心翼翼地裁剪、縫合、填充。
小禾好奇地看着自家小姐折騰那些布頭和絲線，忍不住問：“小姐，您這是要做香囊還是荷包呀？”看形狀又不太像。
殷玥神秘地笑了笑：“做個...好玩的東西。”
她做的，是一個Q版的、憨態可掬的紅色小獅子布偶。獅子的鬃毛用金色的絲線精心繡成，眼睛是兩粒烏黑發亮的紐扣（拆自一件舊衣），四只爪子做得圓滾滾，尾巴翹起，嘴角還繡着一個狡黠又可愛的笑容。獅子的體內填充了棉花和曬幹的桂花，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之所以選擇獅子，是因爲在她印象中，獅子百獸之王，威嚴又強大，卻又不像龍那樣帶着敏感和禁忌，其形象也符合哪吒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場。而Q版可愛的造型，則藏着她一點小小的私心——希望他能從中得到一點輕鬆和童趣，哪怕只是一瞬間。
一針一線，凝聚着她的心意和祝福。在這個沒有塑料、沒有現代化工品的時代，親手制作的禮物，或許更能傳遞溫度。
終於，在哪吒生辰的前一天晚上，小獅子完工了。它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又帶着一絲布偶獨有的柔軟和溫暖。
殷玥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線頭瑕疵，然後用一塊幹淨的軟緞將它包好，系上絲帶。
第二天，哪吒生辰當日。殷玥一早便讓心腹小廝留意總兵府後門的動靜。她知道哪吒不喜應酬，這樣的日子大概率會偷溜出去。
果然，晌午過後，小廝回報，看見三公子獨自一人出了後門，往海邊方向去了。
殷玥深吸一口氣，拿起準備好的小布包，只帶了小禾一人，也從側門出了府。
她並沒有直接去海邊，而是先去了那處已成爲他們某種“秘密基地”的假山。她將用軟緞包好的小獅子放在了假山頂上最顯眼的位置。
她不確定哪吒會不會來，也不知道他何時會來。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盡了那份心意。
放置好禮物，她便帶着小禾下了假山，回到自己的小院，心情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夕陽再次西斜。殷玥坐在窗邊，看似在看書，心思卻早已飛遠。
他會看到嗎？會喜歡嗎？還是會覺得幼稚可笑？
就在她思緒紛亂之際，窗外突然傳來極輕微的“嗒”的一聲，像是有什麼小東西落在了窗台上。
殷玥心中一動，起身推開窗戶。
只見窗台上，安靜地躺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物件。
那是一片約莫巴掌大小的羽毛，呈現出一種極其絢麗的、仿佛燃燒火焰般的赤金色澤，邊緣鋒利如刃，觸手卻溫潤如玉，拿在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強大而純淨的火系靈力，暖意融融，卻絲毫不灼人。
羽毛下端，同樣壓着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的字跡依舊歪扭，卻比上次工整了些，只有簡短的兩個字：
“回禮。”
沒有署名，沒有多餘的話。
殷玥握着那枚熾熱卻又溫暖的羽毛，看着那兩個字，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軟軟，又帶着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收到了。他來了。而且，他回了禮。
這片羽毛，絕非凡物，其珍貴程度遠超她那個小小的布偶。這份“回禮”的重量，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心翼翼地將羽毛和字條收好，心底那份忐忑被一種巨大的、充盈的喜悅所取代。他不僅沒有嫌棄，甚至用這種方式表達了認可和...回報？
就在這時，小禾氣喘籲籲地跑進院子，臉上帶着興奮和神秘的表情，壓低聲音道：“小姐小姐！您猜剛才怎麼了？總兵府後門那個常和我們府上小廝一起偷懶的小栓子說，他剛才看見三公子從外面回來，心情好像好得不得了！”
“哦？”殷玥壓下嘴角的笑意，故作平靜，“怎麼個好法？”
“小栓子說，看見三公子手裏拿着個...像個紅色小貓似的布玩意兒，顛來倒去地看，嘴角還帶着笑呢！進府的時候，門口守衛跟他行禮，他居然破天荒地‘嗯’了一聲！可把那些守衛嚇壞了，還以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小禾說得眉飛色舞，仿佛親眼所見。
紅色小貓？殷玥啞然失笑，看來她的抽象派手工藝術還有提升空間。但...他喜歡。他甚至因此心情大好。
想象着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偷偷擺弄一個可愛布偶的樣子，殷玥的心變得無比柔軟。
這份跨越了時空和身份的心意，似乎真的準確無誤地傳遞到了。
夜色漸濃，殷玥將那片赤金色的羽毛放在枕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溫暖靈力，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總兵府內，哪吒的房中。
紅衣少年並未入睡。他盤腿坐在床上，身前正擺着那個咧着嘴笑的“紅色小獅子”（他堅持認爲是只老虎），和那片送給殷玥作爲回禮的、一模一樣的赤金色羽毛（他其實有一小把，是以前偶然得來的）。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布偶圓滾滾的肚子，又摸了摸那柔軟的金色鬃毛，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
這玩意兒做得醜萌醜萌的，針腳也不算頂精細，但...很有趣。和他見過的所有香囊、荷包、玉佩都不同。尤其是那表情，傻乎乎的，看着就讓人心情莫名變好。
他想起今天在海邊，拿出這個布偶時，那幾個遠遠跟着他的總兵府家將目瞪口呆、活見鬼似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還有殷玥...她居然記得他的生辰？還送了禮物？
除了娘親，幾乎沒人會特意記得這個日子，更別說送禮了。爹只會更加沉默，甚至帶着審視。下人們則是恐懼和回避。
只有她...
他拿起那片赤金羽毛，在指尖轉動着。這離火雀的尾羽，蘊含精純火靈，對修行大有裨益，是他以前從一只凶獸巢穴裏摸來的戰利品之一，他自己都用不着這麼多。給她一片，應該...不算寒磣吧？她那身體弱不禁風的，戴着這個應該能暖和點，少生點病。
嗯，只是回禮，禮尚往來而已。他哪吒從不欠人人情。
他這麼告訴自己，卻小心翼翼地將那布偶放在枕頭裏邊，確保不會壓到。然後又拿起那片要送出的羽毛看了看，確認光澤完美無瑕，這才滿意地閉上眼睛。
窗外月色如水，靜靜地流淌進房間，溫柔地籠罩着少年和他枕邊那抹溫暖的紅色。
這一個生辰，似乎因爲一份意外而笨拙的禮物，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而在殷府，睡夢中的殷玥，嘴角也噙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兩份截然不同、卻同樣真摯的禮物，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在兩個年輕的靈魂之間，架起了一座微妙而溫暖的橋梁。
童趣與靈物，心意悄然交織。
未來的風雨或許仍在未知處等待，但至少此刻，月光溫柔，心意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