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窒息。
殷玥的意識在無盡的深淵裏沉浮,耳邊似乎還回蕩着洪水滔天的咆哮、百姓絕望的哭喊,以及…哪吒最後那聲決絕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和血肉剝離、骨骼碎裂的恐怖聲響。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那致命的魔氣並非作用於遙遠的未來,而是此刻正侵蝕着她的生機。不,那不是她的痛,那是透過某種深刻靈魂的鏈接,感受到的、屬於哪吒的極致痛苦和…生命的飛速流逝。
她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頭痛和眩暈讓她幾乎嘔吐,眼前景象模糊不清,只感覺身下冰冷堅硬,周遭是嘈雜的人聲、哭喊和不斷拍打牆體的水聲。
“小姐!小姐您醒了!太好了!”耳邊傳來侍女小禾帶着哭腔的、驚喜的呼喊。
殷玥艱難地轉動眼球,好一會兒視野才逐漸清晰。她發現自己正躺在殷府一處較高的閣樓地板上,身下只墊着一層薄薄的褥子。小禾跪坐在她身邊,眼睛紅腫,臉上還掛着淚珠。
窗外,天色昏暗如夜,暴雨依舊傾盆,狂風卷着雨水從破損的窗櫺打入。遠處,洪水咆哮的聲音如同雷鳴般持續不斷,隱約還能聽到淒厲的呼救聲和房屋倒塌的轟響。府內也一片混亂,下人們驚慌失措地奔跑,搬運着所剩無幾的物資,試圖堵住不斷滲水的門窗。
陳塘關的災難,並未因哪吒的犧牲而結束。
“小禾…我…睡了多久?”殷玥的聲音幹澀沙啞,喉嚨如同被火燎過。
“不久,不到半個時辰…”小禾連忙用破碗舀了點還算幹淨的雨水,小心地喂給她,“小姐您突然昏倒,嚇死奴婢了!還好老爺派人把我們都轉移到了這高處…”
父親…殷玥猛地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她寫下了應對水患的策略!她掙扎着想坐起來:“父親呢?我的字條…?”
“老爺收到了!收到了!”小禾趕緊按住她,“老爺看了字條,臉色大變,立刻就召集人手去辦了!現在正在外面指揮着呢!小姐您別急,先緩緩!”
正說着,閣樓的門被推開,殷壽一身溼透、沾滿泥濘的官袍闖了進來,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焦慮,但眼神中卻比之前多了一絲有了主心骨的鎮定。
“玥兒!你醒了!”看到女兒蘇醒,殷壽明顯鬆了口氣,快步走過來,“感覺如何?還有哪裏不適?”
“爹,我沒事。”殷玥急切地抓住父親的手臂,“外面情況怎麼樣?我寫的那些…”
“有用!有大用!”殷壽語氣急促卻帶着一絲振奮,“已按你所說,組織青壯加固高地堤防,引導水流向低窪處泄洪,雖然艱難,但確實緩解了府衙周邊的水勢!爲父已派人快馬加鞭將此法送往其他區域!只是…”他看了一眼窗外依舊肆虐的暴雨和洪水,面色又沉重下來,“水勢太大,龍王並未完全守信,救援艱難,傷亡…恐怕極其慘重。”
殷玥的心沉了下去。果然,龍王並未因哪吒之死而完全履行承諾。
“那…總兵府那邊…”她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哪吒他…”
殷壽的臉色瞬間變得復雜無比,悲痛、惋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他沉重地搖了搖頭:“李總兵…痛失愛子,聽聞當場嘔血昏厥。李夫人更是悲痛欲絕…哪吒的…遺骸…已收斂回府。龍王雖未完全退去,但或許因哪吒之舉有所觸動,攻勢稍緩,給了我們喘息之機…”
遺骸…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殷玥心上。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證實,依舊讓她眼前發黑,幾乎再次暈厥過去。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爲了這座城,爲了他所愛的親人,剔骨割肉,死得那般慘烈。
冰冷的絕望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洪水般將她淹沒。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着臉上的雨水。
“玥兒…”殷壽看着女兒如此模樣,心中亦是酸楚。他知女兒與那哪吒似乎頗有交集,感情甚好,此番變故,對她打擊定然極大。但他此刻重任在肩,無暇多慰,只能沉重地拍拍她的肩膀,“你好生休息,切莫再傷神。外面…還需爲父去主持大局。”
說完,殷壽匆匆轉身,再次投入那一片混亂的救災之中。
閣樓內,只剩下殷玥和小禾,以及窗外無盡的雨聲和悲鳴。
殷玥蜷縮在薄褥上,將臉埋入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着。離火雀羽貼身佩戴着,散發着微弱的、幾近熄滅的溫熱,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生命的消逝。
爲什麼…
爲什麼會這樣…
明明知道結局,卻依舊無力改變…
眼睜睜看着他走向死亡,這種痛苦,比凌遲更甚…
極致的悲痛和疲憊最終將她拖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
睡夢裏,依舊不得安寧。
破碎的畫面不斷閃現:哪吒桀驁的笑容,東海邊的夕陽,生辰時他送羽翼時的別扭神情,戰場上的並肩,以及最後…那血染城牆的慘烈…
不知過了多久,夢境陡然一變。
周遭變得一片混沌模糊,冰冷的霧氣彌漫,仿佛置身於一條昏暗無際的河流岸邊。遠處傳來嗚咽般的風聲,隱約有鎖鏈拖地的聲音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殷玥茫然地行走在迷霧中,心中充滿了不安和孤寂。
忽然,前方霧氣微微散開,一個淡藍色的、近乎透明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背對着她,身影飄忽,仿佛隨時都會散去。
那身影是那般熟悉…即便只是一個輪廓…
“哪吒…?”殷玥心髒猛地一縮,顫抖着輕聲呼喚。
那身影微微一震,極其緩慢地、僵硬地轉過身來。
真的是他!
依舊是少年模樣,卻面色蒼白透明,眼神空洞茫然,帶着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困惑和…無措。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虛幻的手,又抬頭看向殷玥,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身體比之前更加透明,邊緣處仿佛在不斷地消散,化作點點微光,融入周圍的混沌霧氣之中。看起來虛弱到了極點,仿佛風中殘燭,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哪吒!”殷玥心如刀絞,想要沖過去抱住他,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靠近,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牆壁阻隔在他們之間。
“你怎麼了?你的魂魄怎麼會這麼虛弱?!”她焦急地大喊,淚水模糊了視線。
哪吒的魂體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空洞的眼神微微聚焦,落在了她的臉上。他努力地張嘴,這一次,極其微弱、斷斷續續、仿佛來自極其遙遠地方的聲音,艱難地傳遞了過來:
“…冷…好冷…”
“…黑…哪裏都黑…”
“…爹…娘…”
“…找不到…路…”
“…身體…好輕…要散了…”
“…玥…兒…?”
他認出了她!但那聲音裏充滿了痛苦、迷茫和一種即將徹底消失的恐懼。
殷玥瞬間明白了!這是托夢!是哪吒殘存的一縷魂魄,在徹底消散或被引入地府之前,憑借着一絲極強的執念或無意識的牽引,來到了她的夢中!
但他的魂魄太虛弱了!剔骨割肉,魂飛魄散,若非他根基特殊,又有乾坤圈混天綾等靈寶護持了片刻殘魂,恐怕早已徹底湮滅!如今這縷殘魂也即將支撐不住,要麼消散於天地間,要麼被陰風吹往幽冥!
不!不能這樣!
絕對不能讓他魂飛魄散!
必須救他!
封神演義裏怎麼寫來着?太乙真人用蓮藕爲他重塑身軀!但前提是魂魄要完好,要能凝聚!
對!香火!百姓的信仰念力可以滋養魂魄,助其凝聚不散!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殷玥的腦海!
她強壓下心中的劇痛和恐懼,用盡全身的力氣,對着那即將消散的虛影喊道:“哪吒!聽着!穩住心神!不要放棄!不要跟着那些鎖鏈聲走!”
“想辦法吸收香火!百姓的感念和供奉能幫你!”
“等我!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建廟塑身,凝聚香火!”
“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
她的聲音因爲急切而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和祈求。
哪吒的魂體似乎聽懂了她的意思,那空洞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困惑的光芒。他努力地想要點頭,身體卻變得更加透明。
“…香…火…”
“…等…你…”
“…好…冷…”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身影也越來越淡,最終如同青煙一般,徹底消散在了混沌的迷霧之中。
“哪吒!!!”
殷玥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彈坐而起!
窗外依舊是暴雨狂風,閣樓內冰冷潮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被冷汗浸透,心口因爲夢中的情景而劇烈抽痛,眼淚如同決堤般洶涌不止。
那個夢…太真實了!
他的無助,他的冰冷,他即將消散的恐懼…
那不是夢!那是他殘魂真實的處境!
他正在忍受着魂飛魄散的痛苦和冰冷!他在等她去救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決心瞬間驅散了所有的悲痛和無力!
不能再沉溺於悲傷了!
必須行動起來!
在他徹底消散之前!
可是…該怎麼辦?
她只是一個文書官的女兒,人微言輕。如今陳塘關大災,人心惶惶,誰會相信一個“罪臣之子”需要香火供奉?誰會願意爲一個“惹來災禍”的魔童建立廟宇?
李靖?他剛經歷喪子之痛,且對哪吒心懷復雜芥蒂,未必會同意,甚至可能阻撓。
官府?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支持此事。
只能靠她自己!或者說,靠民間自發的聲音!
一個大膽而艱難的計劃開始在殷玥腦海中迅速形成。
她猛地擦幹眼淚,眼神變得異常堅定,甚至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小禾!”她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姐?”小禾一直守在一旁,被小姐剛才噩夢驚醒的樣子嚇壞了。
“把我之前攢下的所有銀錢首飾都拿出來!”
“想辦法悄悄去找幾個信得過的、口齒伶俐的乞丐和孩子!”
“再去打聽一下,城裏可有手藝好、但又急需銀錢救急的塑像師傅?”
小禾愣住了:“小姐…您這是要…”
殷玥看向窗外那一片汪洋,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個正在冰冷黑暗中掙扎的殘魂。
“我要救人。”
“救一個…不該就這樣消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