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深重,北風呼嘯。
“要命啊……真是要了親命了……”
沈寶運癱在太師椅上,手裏的賬冊已經被他攥出了汗漬,皺巴巴得像塊鹹菜。
篤篤--
三聲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在深夜裏突兀響起。
“誰?!”
沈寶運像只受驚的肥兔子,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渾身肥肉一陣亂顫。
管家也是嚇了一哆嗦,手裏端着的參茶差點扣在地上,顫聲道:
“這……這麼晚了,也沒聽說有人來拜帖啊……”
沒等主仆二人反應過來。
吱呀--
梨花木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冷風灌入,吹得屋內燭火搖曳不定,明明滅滅。
許長青裹着大氅,跨過門檻,大步走了進來。
他反手關上門,動作熟練得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樣。
“沈老板,深夜未眠,好雅興啊。”
許長青自顧自地走到桌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順手拿起桌上的參茶抿了一口,咂咂嘴道:
“這就是百年老參吧?”
“味兒挺正,沈老板果然富貴。”
沈寶運看着這個不速之客,整個人都懵了。
這人誰啊?
怎麼跟進菜園子似的?
“你……你是何人?!”
沈寶運往後縮了縮,色厲內荏地喝道:
“竟敢擅闖民宅,來人!”
“護院呢?都死哪去了!”
“別喊了。”
許長青放下茶盞,從腰間解下沉甸甸的金牌,隨手拋在桌上。
啪嗒。
金牌撞擊桌面,發出清脆聲響。
燭火映照下,金牌上的龍紋熠熠生輝。
“御前帶刀侍衛,許長青,你那護衛敢攔我?”
許長青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笑眯眯地看着沈寶運:
“沈老板,我想咱們可以談談。”
“御前侍衛?!”
沈寶運看着金牌,腿肚子一軟,差點當場跪下。
他雖是一介商賈,但這大內的牌子還是認得的。
更何況,近兩日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說有個叫許長青的狠人,敢在金鑾殿上罵首輔,還深得太後寵信。
莫非就是眼前這位煞星?
沈寶運心裏叫苦不迭。
前有狼,後有虎。
剛被楊家那只惡狼咬了一口,現在又來了只皇家的猛虎。
這日子沒法過了!
“草民沈寶運,叩見大人。”
沈寶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肥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笑容:
“不知大人深夜駕臨,有何貴幹?”
“若是……若是爲了銀子,草民……”
他咬了咬牙,心想破財免災,只要能把這尊大佛送走,再出點血也認了。
“草民這就去庫房取一萬兩……不,兩萬兩孝敬大人!”
許長青挑了挑眉。
這胖子挺上道啊。
不過,他今晚來,在房頂聽了半天,可不是爲了這點小錢。
“沈老板誤會了。”
許長青擺了擺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卷軸,隨手扔在沈寶運面前。
“本官是個講道理的人,從不白拿人東西。”
“今晚來,是跟你做筆買賣。”
沈寶運看着地上的卷軸,一頭霧水:
“買賣?”
“打開看看。”
許長青揚了揚下巴。
沈寶運顫顫巍巍地撿起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
只見雪白的宣紙上,寫着四個大字。
積善之家。
字跡端正,頗有幾分館閣體的風範,雖然算不上什麼絕世佳作,但也中規中矩。
而在落款處,蓋着一方鮮紅刺眼的大印。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沈寶運手一抖,差點把卷軸扔出去。
他雖然沒見過真玉璽,但這印章的制式規格,分明就是皇家御用!
“這……這是……”
沈寶運結結巴巴,滿臉驚恐。
“陛下的墨寶,親手蓋的玉璽。”
許長青身體前傾,盯着沈寶運的眼睛,聲音低沉:
“沈老板,這可是好東西,能鎮宅,能辟邪,更能擋災。”
沈寶運心裏咯噔一下。
擋災?
這分明就是催命符!
私藏御用之物,那可是大罪!
而且這字怎麼看也就是翰林院那幫書呆子寫的,哪裏像是御筆?
這分明就是許長青隨便找了幅字,私刻了個蘿卜章,跑來訛錢了!
這手段比楊家還要下作!
楊家好歹是明搶,這許長青還要立牌坊!
“大人……這……這太貴重了,草民無福消受啊……”
沈寶運苦着臉推辭。
不要不要!
“貴重?”
許長青冷笑一聲,手掌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鏘--
長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閃。
“本官覺得你很有福氣。”
許長青語氣森然:
“這幅字,本官也不多要,友情價,一萬兩。”
不要也得要!
沈寶運眼珠子瞬間瞪個滾圓。
就這一張假章破紙?
一萬兩?!
你怎麼不去搶國庫?!
“怎麼,沈老板嫌貴?”
許長青手指摩挲着刀柄,似笑非笑:
“還是說,沈老板覺得陛下的墨寶,不值這一萬兩?”
這就是誅心之言了。
若是敢說不值,那就是藐視皇權,大不敬之罪,當場砍了都沒處說理去。
沈寶運看着半截雪亮的刀鋒,又看了看許長青吃人不吐骨頭的笑臉,心徹底涼了。
果真是禍不單行啊!
本就淒淒慘慘戚戚了。
眼前的皇家走狗又來切上一刀。
“值!”
沈寶運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心疼得直抽抽,卻不得不咬碎牙往肚子裏咽:
“陛下的墨寶,乃是無價之寶!”
“一萬兩……太便宜了!”
“是草民占了大便宜!”
他說着違心的話,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管家!”
沈寶運扭頭沖着早已嚇傻的管家吼道:
“還愣着幹什麼?”
“快去賬房支一萬兩銀票!”
管家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管家捧着厚厚一沓銀票回來,雙手顫抖地遞給許長青。
許長青接過銀票,數都沒數,直接揣進懷裏。
他站起身,重新把長刀歸鞘,拍了拍沈寶運寬厚的肩膀。
“沈老板是個爽快人。”
“本官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
沈寶運賠着笑臉,心裏卻在罵娘。
爽快?
老子這是被逼無奈!
“既然錢貨兩訖,那這幅字就是你的了。”
許長青指了指地上的卷軸,忽然臉色一正,語氣嚴肅地吩咐道:
“記住了,這幅字,必須裱好了,掛在你家正廳最顯眼的位置。”
“一定要讓進門的所有人都看見!”
“若是本官下次路過,發現你把它藏起來了……”
許長青沒把話說完,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沈寶運連忙點頭如搗蒜:
“是是是,草民這就掛!”
“一定供起來,早晚三炷香!”
他心裏想着,等這煞星一走,就把這破紙扔進柴房燒火!
掛在正廳?
那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花一萬兩買張破紙,他沈寶運還要不要臉了?
“行了,不用送了。”
許長青大袖一揮,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沈寶運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
“沈老板,別覺得虧了。”
“也別把我的話當耳旁風,讓你掛最好老實聽話。”
說完,他推開門,身影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屋內,寒風還在往裏灌。
沈寶運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裏捧着那幅《積善之家》,看着上面鮮紅的印章,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造孽啊!”
“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官字兩個口,怎麼都沖着咱們商人的口袋咬啊!”
管家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老爺……”
“這字真掛啊?”
沈寶運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惡狠狠地瞪着那幅字,想起許長青最後的一番話,猶豫片刻,咬牙切齒道:
“掛!”
“掛在正廳正中間!”
“老子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這就是御前侍衛的做派!”
“這就是皇家的吃相!”
“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惡心惡心他們!”
管家縮了縮脖子,不敢多言,連忙招呼下人去找梯子。
半個時辰後。
沈府正廳。
平平無奇的《積善之家》,被裝裱在昂貴的金絲楠木框裏,高高掛在了正堂之上。
許長青站在沈府對面的屋脊上,看着正廳亮起的燈火,笑容玩味。
“沈老板啊沈老板,本來我還得客客氣氣求着你配合。”
“誰知曉恰好聽到你遇上這檔子事。”
“這就怪不得許某拿你當刀使了。”
他緊了緊大氅,轉身躍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