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侯府正廳內珍饈滿桌,燈火通明。
因蕭老夫人服了藥後尚在小憩,衆人只得耐心等候。
劉婉茹得知明嫺已經主動請離,心情暢快,連帶着臉上笑意都真切了起來。
她親熱地拉着明嫺的手,用力拍了拍明嫺的手背。
“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明嫺低垂着頭,睫毛投影在眼底,一副溫婉乖巧,“母親這麼說,真是折煞蘭君了。”
“您待蘭君如親生,即便忙於世子爺的認親宴,每日千頭萬緒,也不忘命人照拂蘭君,蘭君感激不盡,從未覺得委屈。”
她字字懇切,說着就要對劉婉茹行大禮。
劉婉茹表情微僵。
這賤人!這個時候居然暗示被克扣用度的事。
她死死握住明嫺的手,猛然一用力。
“你這孩子如此懂事,母親真是既欣慰又心疼。最後這段時間,你盡管安心守孝,其他事情,母親會爲你打點得妥妥帖帖。”
明嫺抬頭捕捉到劉婉茹眼底的厲色,瞬間明白了。
這是在提醒她,離開侯府前不會再虧待她,要適可而止。
她見好就收,順勢感激。
蕭歸雲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茶盞,將這場婆媳對話盡收眼底。
汀蘭苑被克扣用度之事,他也有所耳聞。
這文蘭君說話暗藏機鋒,應對滴水不漏,與傳聞中溫婉單純的大家閨秀相去甚遠。
有意思。
他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劉婉茹正愁着怎麼結束和明嫺的對話,聞聲立即笑道:"瞧我,光顧着和蘭君說話,倒把歸雲給冷落了。”
“歸雲,你最近初入翰林,可有什麼趣聞?”
蕭歸雲語氣平和,“我資歷尚淺,每日只負責整理校對各地志書檔案,熟悉典章制度。”
“趣聞倒談不上,只是時常感嘆大昭疆域遼闊,氣候多變,哪怕同一地域,不同年份的光景也各不相同。”
“譬如我最近翻閱的《玉門州志》中記載,玉門地處西北,環境惡劣,糧食常遇欠收,倒是景元十年風調雨順,是難得的豐稔之年。”
他好似想到什麼,將視線轉向明嫺,道:“聽聞文姑娘祖籍便在玉門,自小過目不忘,按理說當時你已記事,應該對豐收盛況還有印象,不知可否描述一二?”
明嫺心中一凜,背脊瞬間繃直。
爲了應對可能的盤問,來的路上,她特意向采薇仔細詢問過文蘭君從小到大的所有經歷。
采薇說景元十年玉門遭遇春寒,災情嚴重,文家開設粥棚,文蘭君當時雖年幼,也跟着家人親自前往城外施粥。
當時有災民在現場喊文蘭君:小菩薩。
他爲何突然問及玉門?還是如此具體的年份?
是隨口一問,還是在懷疑自己身份?
見明嫺低頭不語,寧遠侯沉聲道:"蘭君既是玉門人,對此應當有所了解。"
劉婉茹順勢接話,笑着催促:"是啊,蘭君,快給歸雲講講,你們玉門當年的盛況。"
明嫺不經意間抬眼掃向采薇,采薇飛快眨了眨眼。
沒錯!就是災年!她記得清清楚楚。
"世子博聞強記,所提《玉門州志》是官書,妾身不敢妄議。”
明嫺的臉上逐漸泛起追憶與感傷。
“只是親身記得,景元十年玉門春日苦寒,霜凍連綿,莊稼幾乎絕收,是個實打實的災年。"
蕭歸雲微詫,長眉輕揚:"文姑娘確定?翰林院記載應當無誤才是。"
"確定。"明嫺語氣斬釘截鐵。
她相信采薇。
不管是不是試探,必須咬死,這是驗證她身份的關鍵時刻。
"那年災情嚴重,城中餓殍遍野,妾身隨家人開設粥棚,每日施粥,親眼見到災民易子而食,那種景象,終生難忘。"
蕭歸雲輕笑一聲,“這倒奇了,據翰林院所藏,以及戶部當年核驗的錢糧奏報,全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府庫充盈,並無半分災情上報。”
他攫着明嫺的臉,黑眸充滿威壓和凝視。
“文姑娘這‘災年’之說,與朝廷存檔截然相反。莫非姑娘當時沒在玉門,記錯了地方?”
蕭歸雲的黑眸裏倒映着燭火,亮到仿佛能照透人心。
明嫺直直迎上蕭歸雲的眼睛。
“世子爺,妾身自幼生在玉門,長在玉門,絕無可能記錯。玉門景元十年,就是災年!”
屋內氣氛陡然緊繃起來。
劉婉茹打起圓場:"蘭君當時年幼,就算記錯也情有可原,歸雲何必執着。"
身爲當家主母,她可不能看着兩個人在家宴上爭辯起來。
蕭歸雲依舊狐疑地審視着明嫺,臉上寫滿不信。
明嫺神情堅定,絲毫不畏,一字一句道:“妾身沒記錯。”
一旦承認自己記錯,她的身份必被起疑。
寧遠侯不耐煩地揮揮手,“夠了,一點小事,何必爭個是非對錯。”
“老夫人來了!”廳外傳來丫鬟的通報聲。
屋內之人齊齊起身相迎。
蕭歸雲起身時神色復雜地看了明嫺一眼。
明嫺的背後竟隱約起了一層薄汗。
這一眼,竟在探究中藏着一絲詭異的滿意。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想通了所有關竅。
蕭歸雲在懷疑她的身份,所以借這場家宴精心設下考題。
她通過了。
他對此很滿意。
這人邀請她來參加家宴時,就已經在爲她下套了。
或者,再往前推,今日謠言就是眼前人散布的。
逼着她來找寧遠侯請離,如此才好順理成章邀她赴宴,再進行這看似隨意的發問。
環環相扣,只爲驗明她的正身。
可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遺孀,即將離開侯府,他爲何要大費周章地試探自己?
她想不通,卻莫名覺得心緒翻涌。
她要把這個男人從試探者變成傾心者,讓他落入自己精心編織的情網。
看他清冷的面具破碎,最終失控發瘋,一定很有趣。
蕭老夫人在兩個丫鬟的小心攙扶下走了進來。
蕭歸雲滴血認親那晚便去拜見過祖母。
蕭老夫人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好端端的孫兒爲何一夜之間變了樣貌,連名字也換了。
她只認準了一件事:蕭歸雲就是她的序兒。
蕭老夫人落座後,渾濁的雙眼在席間巡視一圈,發現蕭歸雲和明嫺分坐兩邊,距離極遠,立馬大怒。
“序兒,你這混賬猴孫,怎麼和媳婦坐那麼遠。”
罵完蕭歸雲,她朝着明嫺招招手,“丫頭,還不趕緊過來和你夫君坐一起。”
明嫺坐在桌尾,本無人問津,這話一出,衆人的視線齊聚在她身上。
氣氛有些詭譎。
蕭歸雲嘴角微揚,一副等着看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