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後的第六十三天,程波在健身房更衣室的鏡子前站了很久。
鏡子裏的男人有了清晰的下頜線,肩膀寬了些,腰腹的贅肉幾乎看不見了。體重計上的數字比兩個月前少了八公斤,體檢報告上的血壓和血脂都回到了正常範圍。
私教拍了拍他的肩:“程哥,可以啊,這效果明顯。”
程波笑了笑,穿上襯衫。襯衫的肩線正好,但腰身有些鬆——這是兩個月前買的,現在需要改尺寸了。
變化不止在身體上。
周一早晨七點,程波準時起床,不再需要鬧鍾。他的身體已經記住了這個節奏:起床,洗漱,做早餐,看新聞,八點出門。獨居讓生活變得規律,規律得幾乎可以預測。
早餐不再是隨意的面包牛奶。他學會了做燕麥粥,加一點堅果和水果;學會了煎三文魚,用檸檬和黑胡椒調味;甚至嚐試過做貝果,雖然第一次烤焦了,第二次成功了。
廚房的儲物架上,林靜喜歡的那些調味品——花椒油、剁椒醬、芝麻醬——都被收進了櫃子深處。現在那裏擺着程波自己的選擇:海鹽、橄欖油、意大利香草、楓糖漿。
不是刻意要抹去林靜的痕跡,只是自然而然地,這個空間開始真正屬於他一個人。
工作上,程波接了一個新項目,需要頻繁出差。第一次獨自去外地時,他在機場有些茫然——以前都是林靜幫他收拾行李,提醒他帶這個帶那個。現在他得自己記住:充電器,降壓藥,換洗衣物,重要文件。
第一次出差回來,家裏一切如常,除了更安靜了些。他學會了在離開前把冰箱清空,把垃圾倒掉,把窗戶關好。這些小事,以前都是林靜做的,他從未在意過。
第二次出差,他提前一天收拾行李,列了清單。第三次,他已經能十分鍾內收拾好一個登機箱。適應,學習,調整——這是離婚兩個月來,他學會的最重要的技能。
小英的轉賬每月一號準時到賬,像某種無聲的計時器,標記着時間的流逝。兩人偶爾聯系,話題總是圍繞她弟弟的康復進展。那個二十一歲的男孩,現在已經能不用拐杖走一小段路了,開始在家自學落下的課程。
“他說等畢業了,要請程先生吃飯。”小英在微信裏說,“我說人家程先生忙,不一定有空。他說那就等,等到程先生有空爲止。”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想起林靜曾經也說過類似的話:“程波,等你不忙了,我們一起去旅行。”但“不忙”的那天從未到來,旅行也從未成行。
他回復小英:“告訴他好好養傷,學習別太累。”
對話總是這樣,客氣,克制,保持着恰當的距離。程波知道小英在小心翼翼地維護着某種邊界——既不想讓他覺得被打擾,又不想斷了聯系。而他,也在配合着這種小心。
最意外的變化發生在社交上。
離婚前,程波的社交圈幾乎與林靜的重合——都是夫妻共同的朋友,一起吃飯,一起聚會。離婚後,那些聚會自然不再邀請他。最初幾周,他的周末完全空白。
然後,健身房的私教約他去打籃球。程波已經十幾年沒碰籃球了,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在球場上奔跑,流汗,和一群幾乎陌生的人擊掌慶祝,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輕鬆。
後來,公司幾個單身同事知道他離婚了,開始約他一起吃飯。起初他推脫,後來漸漸接受。在一家嘈雜的燒烤店,喝着啤酒,聽着同事們聊工作、聊生活、聊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程波發現,原來一個人的生活也可以有這些簡單的熱鬧。
他甚至開始參加讀書會——小區附近一家書店組織的,每周一次。參加者大多是單身,或者孩子已經長大的中年人。他們討論書,討論電影,討論生活。沒有人問他的婚姻狀況,沒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只是程波,一個喜歡讀書的三十六歲男人。
林靜偶爾會發消息來,通常是一些事務性的溝通——共同賬戶的關閉,保險的變更,稅務的處理。兩人像商業夥伴一樣,高效、冷靜地處理着離婚後的各種瑣事。
有一次,林靜問:“你媽媽最近好嗎?替我問候她。”
程波回復:“她挺好。你媽媽呢?”
“老樣子。對了,你上次留在媽那邊的幾本書,我收拾出來了,什麼時候方便給你?”
“不急,有機會再說。”
對話總是這樣,禮貌,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程波想,也許這就是成年人處理分離的方式——不撕破臉,不互相傷害,只是平靜地退出彼此的生活,像兩條曾經交匯的河流,又各自流向不同的方向。
兩個月後的一個周六下午,程波在書店的讀書會上,第一次分享了《百年孤獨》的讀後感。他本來沒打算發言,但當主持人問“有沒有人想分享”時,他的手自己舉了起來。
“我覺得這本書講的是孤獨的必然性。”程波說,聲音有些緊張,但清晰,“每個人最終都是孤獨的,無論有多少親人,多少朋友。但孤獨不是壞事,它能讓人看清自己,看清生活的本質。”
一個中年女人問:“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接受孤獨,還是對抗孤獨?”
程波想了想:“不是接受,也不是對抗,是與之共存。就像你和一個不太喜歡但必須相處的室友,你們找到一種方式,互相不打擾,但也能平安共處。”
大家都笑了。程波也笑了,他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輕鬆地談論一個話題了。
讀書會結束後,一個叫陳姐的女人——五十多歲,退休教師——走過來對他說:“小程,你說得很好。孤獨確實是我們這個年紀必須面對的課題。”
“謝謝陳姐。”程波說。
“一個人生活還習慣嗎?”陳姐問得很自然,沒有任何打探的意思。
“慢慢習慣了。”程波誠實地說,“一開始很難,現在好多了。”
“那就好。”陳姐拍拍他的肩,“記住,一個人的生活也可以很豐富。關鍵是,你得主動去豐富它。”
程波點點頭。這句話,他會記住。
晚上回到家,程波沒有像往常那樣隨便吃點東西。他打開冰箱,拿出食材,認真地做了一頓飯:煎牛排,烤蘆筍,拌沙拉。還開了一瓶紅酒——一個人喝。
餐桌鋪了桌布,放了蠟燭。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他想這麼做。燭光搖曳,紅酒在杯中泛着暗紅的光澤。程波慢慢吃着,聽着輕音樂,感受着食物在口中的味道。
原來一個人吃飯也可以是一種享受,只要你願意把它當成享受。
飯後,他洗了碗,然後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不是工作,而是寫東西——這兩個月來,他開始寫一些隨筆,記錄獨居生活的感受,記錄那些細微的變化和發現。
他寫道:“離婚第六十三天。體重減了八公斤,能連續做二十個標準俯臥撐。學會了做五道新菜,讀完三本書。開始參加讀書會,開始打籃球,開始享受一個人吃飯的時光。變化是緩慢的,但真實存在。像春天的樹,每天看不出不同,但某天抬頭,發現已經枝繁葉茂。”
寫到這裏,他停下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依然會想起林靜,但不再有疼痛,只有一種淡淡的懷念。像想起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但知道已經沒有必要聯系。”
保存文檔,關掉電腦。程波走到陽台上,點了支煙。春夜的風很溫和,帶着花香。樓下的櫻花開了,粉白的一片,在路燈下像溫柔的雲。
手機震動,是小英發來的照片。照片裏,一個清瘦的男孩站在窗邊,對着鏡頭微笑。背景是上海的高樓,陽光很好。
“弟弟今天去復健中心,醫生說他恢復速度超預期。他想親自謝謝您。”
程波看着照片裏的男孩,想起小英說過的話:“他是我所有的希望。”現在,這個希望正在一點點實現,而他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小小的、但重要的角色。
他回復:“替他高興。你們辛苦了。”
然後他收起手機,繼續看樓下的櫻花。夜風中,花瓣輕輕飄落,像一場無聲的雪。
程波想起兩個月前,離婚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站在這裏,感到空虛、迷茫、不確定。現在,兩個月過去了,空虛還在,但不再那麼尖銳;迷茫還在,但有了方向;不確定還在,但他學會了與之共處。
生活沒有變得完美,但變得可以承受。這就是進步,微小但真實的進步。
煙抽完了,程波回到屋裏。他看了眼時間,十點半。他決定早點睡,明天要去爬山——讀書會組織的活動,他報名了。
洗澡時,他哼着歌,不成調,但輕鬆。水很熱,蒸汽彌漫。鏡子裏的人影模糊,但他知道,那是一個正在慢慢好起來的人。
躺在床上,關燈前,他看了眼手機。沒有新消息。很好,他很享受這份安靜。
閉上眼睛,睡意很快襲來。在睡夢中,他夢見自己在一片開滿花的山坡上,獨自走着。陽光很好,風很輕。他走着,不急着去哪裏,只是走着,感受着腳下的土地,感受着風吹過臉龐的感覺。
沒有目的地,但每一步都踏實。
這就夠了。
兩個月。六十三天。一千五百一十二個小時。
時間在流逝,生活在繼續。
而程波,這個三十六歲的離婚男人,正在學習如何一個人,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