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溼冷、堅硬、充滿鐵鏽和鹹腥海風的觸感。
我重重摔在金屬網格上,肺裏的空氣被擠壓出去,嗆出一口帶着鐵鏽味的濁氣。耳邊是巨大的、有規律的轟鳴,不是系統噪音,而是……海浪?還有持續不斷的、金屬結構在風中呻吟的嘎吱聲,以及某種老舊大型機械怠速運轉的低沉喘息。
白光和混沌的殘影從眼前褪去。我掙扎着撐起身,首先感到的是刺骨的寒冷和無處不在的潮溼。然後是眩暈——不是因爲墜落,而是腳下地面在緩慢、規律地起伏、晃動。
我們不在陸地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暗沉得近乎墨色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厚重、低垂的雲層快速翻滾移動,邊緣被下方某種遙遠而暗淡的光源映出詭異的紫紅色調——那依然是“系統”天穹的輪廓,只是在這裏,它似乎更高,也更模糊。
接着,是視野中占滿絕大部分的、無邊無際的、翻涌着黑色泡沫的海洋。海水不是純粹的深藍或墨綠,而是透着一種油膩的、不祥的深灰色,偶爾有慘白的浪尖在遠處破碎,發出悶雷般的轟響。
而我們所在的,是一個巨大的、鏽跡斑斑的、仿佛來自上個世紀工業時代的海上鑽井平台。
我正趴在平台主甲板邊緣的一片檢修網格區域。平台主體是粗壯的鋼鐵桁架結構,漆皮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暗紅色的厚重鐵鏽。巨大的吊臂如同巨人的骸骨,指向陰沉的天穹。各種粗細不一的管道、閥門、儲罐、不知名的機械設備遍布平台,大多數都覆蓋着厚厚的鹽霜和海鳥糞便。幾盞高聳的、燈罩破碎的探照燈,頑強地亮着昏黃的光,在溼漉漉的甲板上投下搖晃的、鬼影般的光斑。
風很大,帶着鹹溼和濃重的機油味,呼嘯着穿過平台的鋼鐵骨架,發出嗚嗚的、如同號哭般的聲響。
“咳咳……這他媽是哪兒?”老吳的呻吟聲從旁邊傳來。他比我摔得更重,躺在一個閥門組旁邊,受傷的手臂姿勢別扭。
小雅和阿哲在不遠處互相攙扶着站起來,兩人都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土豆抖了抖身上的毛,沖着陌生的環境發出警惕的低吠,但聲音被海風和機械噪音吞沒大半。
我們成功了?或者說,我們逃離了那個即將崩潰的懸浮平台和混沌的追擊,但跳到了一個……海上鑽井平台上?
我立刻檢查身體。除了摔落的疼痛和殘留的精神疲憊,似乎沒有新增的嚴重傷勢。背包還在,但裏面的東西……我快速翻找。筆記本電腦屏幕碎了,徹底黑屏。水瓶和零食還在。工具鉗不見了,可能在跳躍中遺失。最重要的是——
我的手摸到了背包最底層那個冰冷的、堅硬的物體。
合金盒子。它還在。
我把它拿出來。它已經恢復了最初的方塊形態,表面光滑冰冷,沒有任何光芒或脈動,仿佛耗盡了所有能量,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金屬塊。但它還在,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也是我們與之前發生一切聯系的唯一實物憑證。
“林橋!看那邊!”小雅指着平台中央,一座相對完好的、類似指揮控制室或生活區的多層艙體建築。
建築的頂部,一根鏽蝕的無線電天線旁邊,立着一塊巨大的、字跡斑駁的金屬銘牌。昏黃的燈光下,勉強能辨認出上面蝕刻的、早已褪色的英文和數字:
【“探針”號 - 永久觀測站 | 編號:Theta-7-BUOY】
【經緯度:[數據被海鹽嚴重腐蝕,無法辨認]】
【使命:監測現實膜狀態,錨定次級時間流,協議“方舟”執行節點之一。】
【最後補給記錄:[腐蝕]】
【狀態:[手動塗改,字跡潦草] – “值守至最後。願後來者得見黎明。 – Probe-05”】
“探針”號!Theta-7-BUOY!這果然是“探針”組織的一個站點!而且是“方舟”協議的節點!BUOY,浮標?一個漂浮在海上的觀測站和錨點!
“Probe-05”……不是03。是另一位“探針”。他/她留下了“值守至最後”的遺言。這裏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廢棄?其他成員呢?
母親是“Probe-03”嗎?她與這裏有關聯嗎?
無數疑問涌上心頭,但眼下更緊迫的是生存。我們渾身溼冷(不知是海水濺溼還是空氣中的溼度),疲憊不堪,老吳受傷,沒有食物和穩定水源,身處一個看似廢棄、環境惡劣、與世隔絕的海上鋼鐵孤島。而且,我們不知道這裏是否安全,是否還有“清理者”或其他系統衍生物的威脅。
“先找地方避風,檢查吳叔的傷,看看有沒有能用的東西。”我壓下紛亂的思緒,做出決定。平台在搖晃,風浪似乎有加劇的趨勢,我們不能留在露天甲板上。
那座多層艙體建築是唯一看起來能提供遮蔽的地方。我們互相攙扶着,頂着強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建築挪去。甲板上很滑,覆蓋着溼滑的海藻和鏽屑。一些地方有巨大的裂縫或破洞,下面傳來海浪拍打支柱的恐怖回響,我們小心繞開。
建築的主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帶有圓形觀察窗的防水門,門上的漆早已掉光,露出暗沉的金屬本色。門把手鏽死了。阿哲和我合力,用腳蹬着旁邊的管道借力,才嘎吱嘎吱地將門拉開一道縫隙。
一股混雜着黴味、塵土味、陳舊油漆味和一絲淡淡……難以形容的、類似銅鏽又帶點甜腥的怪異氣味撲面而來。裏面一片漆黑。
我們側身擠了進去。門內是一個小型的門廳兼氣閘室,牆壁上是老式的防水開關盒和氣壓表(指針早已失靈)。另一頭是第二道門,虛掩着。
打開第二道門,我們進入了建築內部。
昏黃的應急燈光(居然還有電?)從走廊天花板零星幾盞完好的燈罩下滲出,照亮了狹窄的通道。通道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艙門,門上都有銘牌:實驗室、通訊室、儲藏室、船員宿舍、醫療室……一切都保持着一種突然中斷的、時間膠囊般的狀態。地上有散落的紙張、傾倒的工具推車、甚至還有一只掉落的、款式老舊的橡膠雨靴。空氣沉悶,灰塵在光線中緩慢漂浮。
但這裏沒有外面那麼冷,風噪聲也小了很多,給人一種詭異的、不真實的“安全感”。
“醫療室!”小雅指着不遠處一扇門上的紅十字標志。
我們推門進去。房間不大,靠牆是一排金屬櫃子,一張檢查床,一個洗手池。令人驚喜的是,金屬櫃門沒有鎖,裏面竟然還有不少未開封的醫療用品:繃帶、消毒水、止痛藥、甚至還有幾支密封在鋁管裏的、標籤模糊的藥膏,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但包裝完好。
“老天爺,總算有點好消息。”老吳靠着檢查床坐下,疼得齜牙咧嘴。
小雅立刻開始忙碌,用找到的剪刀剪開老吳肩膀和手臂焦黑破損的衣服。傷口觸目驚心,皮肉焦糊,邊緣紅腫,但沒有傷到骨頭算是萬幸。她用消毒水小心清洗,老吳疼得額頭青筋暴起,卻咬着牙沒吭聲。然後敷上藥膏,用繃帶仔細包扎好。
阿哲在房間裏翻找,從一個抽屜裏找出幾件灰撲撲的、印着“探針”徽標(一個被圓環環繞的箭頭刺穿沙漏的圖案)的連體工作服,雖然滿是灰塵,但質地厚實。“換上吧,溼衣服會失溫。”他遞給我們。
我們顧不上衛生,快速換掉了身上潮溼冰冷的衣物。工作服有些寬大,但幹燥溫暖的感覺頓時讓人恢復了些許生氣。
土豆在門口警惕地張望,然後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在角落裏嗅了嗅,趴了下來,耳朵依然豎着。
處理完傷口,補充了水分(醫療室有未開封的蒸餾水,雖然塑料瓶老化變脆,但水似乎沒問題),我們稍稍鬆了口氣,開始檢查這個房間和隔壁。
通訊室的門鎖着,但窗戶玻璃碎了,可以看到裏面老式的無線電設備和控制台,屏幕上布滿灰塵,毫無生機。實驗室裏有很多奇怪的儀器,一些燒杯和培養皿裏甚至還有幹涸的、顏色可疑的殘留物。儲藏室裏有罐頭食品(標籤嚴重褪色,看不清內容)、壓縮餅幹、桶裝水,甚至還有幾瓶烈酒。這讓我們看到了短期生存的希望。
在一間標注爲“檔案室/日志室”的小房間裏,我們發現了一台老式的、厚重的磁帶錄音機,旁邊散落着幾十盤貼有標籤的錄音帶。還有幾個上了鎖的金屬文件櫃。
“這裏有電,”我注意到牆上的插座指示燈微亮,“試試這個。”
我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機器內部傳來馬達空轉的沙沙聲,然後,“咔噠”一聲,似乎磁帶開始轉動。一陣電流噪音後,一個疲憊但清晰的男聲傳了出來,說的是英語,帶着某種學術性的嚴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日志記錄,‘探針’號Theta-7-BUOY,首席觀測員Probe-05。日期……(紙張翻動聲)……按照舊紀元歷法,大概是2022年11月左右?抱歉,在這裏,線性時間的概念越來越模糊了。】
【觀測到‘主膜’擾動持續加劇。來自‘深井’方向的背景輻射讀數突破了安全閾值。‘他們’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不加掩飾。紐約錨點的失敗(願Probe-03安息)似乎刺激了‘他們’。‘12/32’病毒式異常正在次級時間流中滲透,雖然緩慢,但無法阻止。】
【‘方舟’協議的其他節點響應微弱。Theta-3和Theta-9已確認失聯。我們可能是‘探針’在太平洋區域最後一個還在發送定期心跳信號的觀測站了。補給船已經逾期六個月。淡水循環系統出現故障,備用零件耗盡。】
【今天,在西南象限,觀測到大規模‘現實降格’現象。一片直徑約五海裏的海域,連同其中的一艘貨輪殘骸,在持續三小時的高強度信息湍流後,徹底‘像素化’,然後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樣,消失了。不是沉沒,是‘不存在了’。清理協議的範圍和強度都在提升。】
【我們……可能等不到黎明到來了。但記錄必須保存。如果後來者能聽到這段錄音,以下信息至關重要:】
【第一,‘12/32’並非自然產生的系統錯誤。它是‘反同步信號’污染的產物,源頭指向‘深井’,目標可能是徹底瓦解主時間軸的連續性,建立某種……循環或靜止的‘永恒囚籠’。】
【第二,‘探針’的使命是觀察、記錄,並在可能的情況下,部署‘阻尼器’穩定關鍵節點。我們失敗了。但理論模型顯示,如果能在‘異常’全面覆蓋前,找到至少三個尚未被污染的‘原始相位錨點’,並同時重啓,或許能建立局部‘純淨區’,抵消部分影響,甚至……打開通往‘深井’表層的路徑。】
【第三,原始相位錨點位置極端隱秘,且受多重協議保護。其中一個的坐標線索……(長時間的沉默,只有呼吸聲和遠處的海浪聲)……與‘探針’號的最終沉降坐標有關。當平台按照‘方舟’協議最終指令,啓動自沉程序時,其核心反應堆的最終停堆坐標,經過特定算法轉換,會指向那個錨點的大致區域。算法在我大腦裏,也在……(咳嗽聲)……也在Probe-03最後傳回的數據碎片裏,如果你們能找到的話。】
【第四,小心‘清理者’,但更要小心……‘模仿者’。它們是被異常腐蝕的系統衍生物,會模仿任何它們接觸到的‘高信息熵結構’,包括人類的外形、記憶片段、行爲模式,但核心是空洞和扭曲的。它們的目的不明,可能是系統清理協議的某種bug產物,也可能是‘深井’那邊的造物。它們在這片海域出現過。】
【記錄要結束了。電池快沒了。願……願還存在理智與秩序。Probe-05,籤署……(磁帶走到盡頭,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然後是無盡的沙沙空轉聲)】
錄音結束了。
房間內一片死寂,只有外面海浪拍打平台支柱的轟鳴和風的嗚咽。
信息量巨大,且令人絕望。
“深井”、“他們”、“原始相位錨點”、“模仿者”……還有母親(Probe-03)最後的數據碎片。以及,這個平台最終會自沉?而自沉的位置隱藏着一個原始錨點的坐標?
我們所在的,不僅是一個廢棄的觀測站,更是一個即將按照預設程序自我毀滅的“定時炸彈”!而唯一的線索,指向一個死去的觀測員的大腦,和母親可能留下的、不知在何處的數據碎片。
“我們……我們得找到那個算法!或者你媽媽的數據!”阿哲急切地說,“不然這個鐵家夥沉了,我們跟它一起完蛋!”
老吳臉色難看:“怎麼找?那個Probe-05死了多久了?腦子早爛了!數據碎片又在哪裏?難道在這個平台的電腦裏?”他看向那些老舊的設備,顯然不抱希望。
小雅卻若有所思:“Probe-05說,算法在他大腦裏,也在Probe-03的數據碎片裏。數據碎片……林橋,你媽媽有沒有給你留下過什麼特別的東西?除了那個盒子?”
母親留下的……舊筆記本!那個寫滿符號和坐標的筆記本!我從未完全理解它,但現在看來,那很可能就是她作爲“Probe-03”的研究記錄和……數據碎片載體?
我猛地從背包裏(換衣服時我把重要物品都轉移到了工作服口袋)掏出那個用防水袋小心包裹的舊筆記本。之前情況危急,一直沒時間仔細研究。現在,在這可能與母親直接相關的“探針”站點,或許能發現什麼。
我快速翻動筆記本。前面大部分是地質考察筆記和奇怪的符號。翻到後半部分,那些最復雜難懂的符號群旁邊,開始出現一些簡短的、加密般的注釋和個人備忘。其中一頁,畫着一個粗糙的鑽井平台草圖,旁邊標注着:“Theta-7-BUOY?疑似‘方舟’節點。沉降協議?坐標轉換需‘相位密鑰’……”
“相位密鑰”?又提到了相位!和母親在舊港區門外刻下的“相位差”呼應!
草圖下面,是一串復雜的、由不同符號和數字組成的公式或算法片段。旁邊用紅筆寫着:“源自‘源點’理論,需結合觀測站核心頻率與‘異常’爆發點的時間差進行逆推……僅供參考,未經驗證。‘鑰匙’可能不止一把。”
“核心頻率”?“異常爆發點時間差”?
我抬起頭,看向其他人:“筆記本裏有一些線索,但需要這個平台的核心數據,比如它預設的沉降程序細節,還有……‘異常’爆發點的時間。我們需要去主控制室,或者反應堆控制室看看。”
“外面風浪好像更大了。”小雅擔憂地看着舷窗外墨黑色的、波濤洶涌的海面。
就在我們決定冒險去尋找主控室時——
“嗚……汪!汪汪汪!” 一直安靜的土豆突然狂吠起來,背毛炸起,死死盯着檔案室門口黑漆漆的走廊,身體低伏,發出威脅般的低吼。
我們瞬間噤聲,心髒提了起來。
走廊裏,傳來了聲音。
不是風聲,不是機械聲。
是……腳步聲。
很輕,很慢,帶着一種……溼漉漉的、仿佛蹚水而來的粘膩感。
一步一步,正在靠近檔案室門口。
錄音裏,Probe-05的警告在腦海中回響:
【小心‘模仿者’……它們在這片海域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