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檔案室裏,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土豆壓抑不住的低吼,在灰塵彌漫的空氣中顫抖。那粘膩、溼漉的腳步聲停在門外,近在咫尺。

昏黃的應急燈光將門外走廊映照得半明半暗,一個模糊的、略高於人形的輪廓,投在門框下方的光影邊緣。沒有呼吸聲,沒有衣物摩擦聲,只有一種……細微的、如同許多潮溼紙張被緩慢揉搓的窸窣聲,還有隱約的、類似漏電的微弱噼啪聲。

我慢慢蹲下身,盡量不發出聲音,從工具腰帶上(在醫療室找到的舊裝備)抽出一柄沉重的、鏽跡斑斑的管鉗。老吳單手緊握着一根從檢查床上拆下來的金屬支架,眼神凶狠,但額頭滲出汗珠。小雅和阿哲退到檔案櫃後面,臉色慘白,阿哲死死捂住土豆的嘴,防止它再次吠叫。

門把手,那個老舊的黃銅球閥,開始極其緩慢地轉動。

嘎吱……嘎吱……

轉動並不順暢,仿佛門外的東西不太熟悉這種機械結構,或者……它的“手”並不適合這種操作。

終於,“咔噠”一聲輕響,門鎖彈開。

門,被一股平穩但並非暴力的力量,緩緩向內推開。

光線涌入,照亮了門口那東西的局部。

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搭在門框上。那是一只人類的手,或者說,曾經是。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浸泡過久的灰白色,布滿細密的、如同電路板走線般的暗青色脈絡,這些脈絡在皮下微微搏動,發出極其暗淡的藍光。手指修長,指甲縫裏塞滿了黑色的、仿佛油污和鐵鏽混合的穢物。最詭異的是,這只手的動作姿態,帶着一種刻意模仿人類的、略顯僵硬的“自然感”。

然後,是半個身子側了進來。

它穿着“探針”號的連體工作服,但布料溼透,緊貼在身上,顏色污濁不堪,多處撕裂。工作服胸口模糊的“探針”徽標上,覆蓋着一層半透明的、膠質般的薄膜。它的臉……

我的胃部一陣抽搐。

那是一張中年男性的臉,五官輪廓依稀可辨,甚至能看到粗硬的胡茬和額頭的皺紋。但整張臉如同劣質的蠟像,缺乏細微的表情紋理,皮膚同樣是死灰色,同樣布滿暗青脈絡。它的眼睛睜着,瞳孔擴散,蒙着一層白翳,但白翳深處,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不斷變換顏色的光點在遊移,如同壞掉的攝像頭在嚐試對焦。

它的嘴巴微微張開,裏面沒有牙齒和舌頭,只有一片不斷蠕動、聚合又散開的、由細密數字和幾何碎片構成的黑暗。

它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那顆詭異的頭顱緩緩轉動,“視線”(如果那能稱爲視線)掃過房間。掠過檔案櫃、散落的錄音帶、我們藏身的角落……

它的“目光”在我們藏身的大檔案櫃陰影處停留了一瞬。

我屏住呼吸,握緊管鉗的手心全是冷汗。Probe-05的警告在腦中轟鳴:模仿者,模仿高信息熵結構,核心空洞扭曲……它會攻擊嗎?它的目的是什麼?

突然,它的喉嚨裏發出聲音。不是語言,而是一串斷斷續續的、扭曲變調的、仿佛壞掉的收音機在播放不同人聲片段的雜音:

“……觀測……讀數……異常……(電流雜音)……報告……需要……(一陣低沉含混的、像是某個女聲在哼歌的片段)……風暴……來了……(變成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錨點……錨點……”

這些碎片化的“語言”毫無邏輯,更像是它曾經“接觸”過的、來自這個平台或遇難者的聲音記憶,被隨機播放出來。這比純粹的嘶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它似乎沒有立刻發現我們,或者說,沒有將我們判定爲需要立刻處理的“目標”。它在原地站了幾秒鍾,那些暗青脈絡的搏動加快了些,然後,它緩緩轉過身,拖着溼漉漉的腳步,沿着走廊,向着通往上層甲板的樓梯方向走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風浪和機械噪音中。

我們一動不動,又等了幾分鍾,確認那聲音真的消失,才敢大口喘息。

“那……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阿哲鬆開土豆,聲音發顫。土豆也不再狂吠,只是緊緊貼着阿哲的腿,渾身發抖。

“模仿者……Probe-05錄音裏提到的。”我低聲道,心髒還在狂跳,“它看起來……像是某個死去的‘探針’成員,被異常‘腐蝕’後變成的……”

“它剛才說的話,”小雅臉色蒼白,“有些詞,像‘報告’、‘觀測’、‘錨點’,是不是它生前作爲觀測員的記憶碎片?”

“很有可能。”老吳喘着氣,受傷的手臂因爲緊張而疼痛,讓他額頭冷汗更多了,“但它沒攻擊我們?是沒發現,還是……我們不符合它的‘清理’或‘模仿’標準?”

這是個關鍵問題。清理者追殺我們,因爲我們是“高熵異常數據”。模仿者呢?它們似乎有不同的行爲模式。或許它們只對特定的“信息結構”感興趣?或者,它們還在“觀察學習”階段?

無論如何,這個平台上存在其他威脅,而且不止一個。我們之前的“安全感”蕩然無存。

“不能待在這裏。”我站起身,將筆記本小心收好,“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主控室或反應堆控制室,弄清楚這個平台的沉降協議,還有那個‘相位密鑰’算法。如果Probe-05說的是真的,平台可能會自沉,我們必須在那之前拿到坐標,或者找到離開的方法。”

“外面有那個東西……”小雅看向黑漆漆的走廊。

“小心點,保持安靜。它好像往上走了,我們往下。主控室和反應堆通常在下層或中層。”我回憶着一般海上平台的布局。

我們整理了一下裝備:我有管鉗,老吳有金屬支架,阿哲找到一把消防斧(在走廊的消防櫃裏,雖然鏽蝕但還算結實),小雅拿了一把長柄扳手。帶上一些找到的壓縮餅幹和水,以及最重要的筆記本和合金盒子。

再次進入走廊,昏黃的燈光下,每一個陰影都顯得可疑。我們盡量放輕腳步,沿着牆壁移動,警惕着任何聲響。走廊裏彌漫着更濃的黴味和那種怪異的甜腥氣,有些地方的地面有溼漉漉的腳印,不是我們的,腳印邊緣粘着黑色的油污——是模仿者留下的。

我們找到向下的樓梯,金屬台階鏽蝕嚴重,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嘎吱聲。樓梯井裏更暗,只有底層透上來一點微光。

下到中層甲板,環境更加復雜。這裏是工作區,管道密布,各種閥門、儀表盤、控制箱林立,許多設備已經損壞,有的還在發出斷續的嗡鳴或嘀嗒聲。空氣更加悶熱,帶着一股潤滑油和某種化學試劑的混合氣味。

根據牆上的指示牌,我們找到了通往“主控制室”和“反應堆/動力艙”的岔路。

“分頭行動?”老吳皺眉,“更快,但也更危險。”

我想了想:“不能分太開。主控室可能有關鍵信息,反應堆控制室則是沉降協議的核心。我們先去主控室,看能不能遠程獲取反應堆數據,如果不行,再去動力艙。保持通訊……雖然對講機可能沒用,但至少別離太遠。”

我們選擇了主控室的方向。通道更加狹窄,兩側的管道不時滴下冰冷的水珠。一些儀表的玻璃罩碎了,指針胡亂擺動或卡死。越靠近主控室,牆上的“探針”徽標和各類警告標識越多,其中不少標識的圖案和文字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充滿了神秘學的意味。

主控室的門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穩定的、比走廊明亮許多的冷白色光線,還有……低低的、持續的嗡嗡聲,像是很多台老式服務器在同時運轉。

我們互相使了個眼色,輕輕推開門。

門內的景象讓我們一怔。

主控室很大,呈半圓形,正對門口是一整面弧形的、由數十塊大小不一的顯示屏組成的監控牆。令人驚訝的是,超過一半的屏幕竟然亮着!顯示着各種波形圖、數據流、靜態的雷達掃描界面(掃描範圍一片空白,只有中心代表平台的綠點)、以及多個不同角度的平台外部監控畫面——在那些畫面裏,狂風暴雨,巨浪滔天,墨黑色的海水瘋狂拍打着平台的支柱。

控制台前,是幾排老式的、帶有物理按鍵和旋鈕的操作面板,許多指示燈在閃爍,雖然大部分是代表警告或待機的黃色、紅色。房間中央,還有一個巨大的、似乎是手動操控的舵輪和推進器控制杆。空氣裏彌漫着臭氧和電子設備發熱的氣味,但整體異常“幹淨”,沒有多少灰塵,仿佛一直有人維護。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弧形屏幕牆的正中央,最大的那塊主顯示屏上,顯示的不再是數據或圖像,而是一行不斷閃爍的、鮮紅色的倒計時數字:

【“方舟”協議最終階段 - 自沉程序啓動】

【核心反應堆安全閉鎖解除倒計時:04:17:22】

【目標沉降坐標:已鎖定。相位密鑰驗證:等待輸入。】

【警告:輸入失敗或超時將觸發強制沉降,不可逆轉。】

4小時17分鍾!時間比我們想象的要緊!

而在倒計時下方,還有一個不斷跳動的、復雜的數學表達式和坐標轉換流程圖,旁邊標注着“相位密鑰算法(簡化版)”。那算法的核心變量之一,赫然是“Theta觀測站核心諧振頻率(需實時測量)”,另一個是“‘異常’初始爆發點與當前時間的相位差(需外部輸入)”。

實時測量頻率?外部輸入時間差?

我們需要測量這個平台此刻的核心頻率,還需要知道“異常”爆發(也就是2025年12月31日23:59分那一刻)的精確時間戳,與“現在”(這個平台所感知的“現在”)的差值。母親筆記本裏提到了“需結合觀測站核心頻率與‘異常’爆發點的時間差進行逆推”。

“看那裏!”小雅指着控制台旁邊一個獨立的、像是某種精密信號發生器的設備,它的屏幕上正顯示着一串不斷微調的數字,單位是MHz。“那是核心頻率嗎?”

我走過去。設備很古老,但狀態似乎正常。屏幕顯示:“基準諧振頻率:14.31818 MHz ± 0.00001” 這個數字在極其緩慢地漂移。旁邊有手寫的標籤:“站心晶振 - 時基源”。

這很可能就是我們要的“核心頻率”!一個極其穩定(盡管在緩慢漂移)的基準時鍾信號,是這個觀測站一切時間測量的基礎。母親筆記本裏提到的“觀測站核心頻率”,很可能就是指這個!

“頻率有了。”我快速用找到的紙筆記下這個數字和它的漂移範圍,“但‘異常’爆發點的時間差……我們怎麼知道這裏的‘現在’是幾點?” 平台上的時鍾早已停止或混亂,我們的電子設備時間都停留在“12月32日”,但那只是系統顯示的錯誤時間,並非真實流逝。

老吳在控制台上摸索,試圖調出系統日志或內部時鍾。許多按鍵沒有反應,屏幕上的菜單也大多晦澀難懂。

“有沒有可能……”阿哲看着那些閃爍的屏幕和外面狂風暴雨的監控畫面,“這裏的時間……和外面不一樣?Probe-05在錄音裏不是說‘線性時間的概念越來越模糊’嗎?”

“混亂,但不代表沒有基準。”我思索着,“這個平台自己需要一個內部計時來運行協議。沉降倒計時就是一種計時。我們需要找到一個能夠關聯‘異常’爆發那個絕對時間點的參照。”

我的目光落在主控室一側牆壁上,那裏掛着一個老式的、帶日歷功能的石英鍾。鍾早已停止,指針指向一個模糊的時刻,日歷窗口顯示着……看不清楚。

我走過去,擦掉厚厚的灰塵。鍾的指針停在4點17分(上午還是下午?),日歷窗口顯示的日期是……2025年12月31日?!

我渾身一震。這個鍾停在了“異常”爆發的那一天?是巧合,還是平台在那一刻受到了沖擊?

“看這個!”小雅在控制台下方的一個抽屜裏,找到一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值班日志。她快速翻到最後一頁有字跡的地方。

字跡是Probe-05的,和他錄音裏的語氣一致:

【最後一次常規記錄。外部時間參考信號(GPS/北鬥/網絡授時)全部中斷已超過72小時。依靠站心晶振維持局部時間。根據晶振累計誤差和最後一次有效授時推算,外部‘主膜’時間約爲:2025年12月31日,傍晚。具體時分不確定。】

【觀測到全球性‘時間溢出’錯誤碼在殘餘通訊頻道中廣播。確認‘12/32’異常已全面爆發。主錨點失守。】

【啓動‘方舟’協議最終預案。設定自沉倒計時:72小時。目標:攜關鍵數據沉降至預設坐標,觸發‘相位密鑰’算法,爲後來者保留錨點線索。】

【願……還有後來者。Probe-05,絕筆。】

日志的日期落款,正是2025年12月31日。

所以,平台在“異常”全面爆發、外部時間信號中斷後,依靠自己的晶振又運行了大約三天(72小時),然後設定了自沉?Probe-05記錄時是“傍晚”,具體時間不詳。而現在,自沉倒計時還剩4個多小時。

假設Probe-05記錄日志時,外部時間是12月31日傍晚6點左右(一個猜測),那麼從那一刻到現在,平台內部晶振累積運行的時間,就是“異常”爆發點與“現在”的時間差!這個時間差,我們可以從自沉倒計時反推!

自沉倒計時總設72小時,現在剩4小時17分,那麼已經運行了約67小時43分鍾。

但這是平台內部的主觀時間流逝。由於時間混亂和晶振可能的漂移,這個值並不精確,但可能是我們唯一能獲得的近似值!

“67小時43分鍾……換算成秒……”我快速心算,“大約是243,780秒。把這個和核心頻率14.31818 MHz一起代入算法……”

母親筆記本裏的算法片段需要結合頻率和時間差。頻率是f,時間差是Δt。算法很復雜,涉及三角函數、對數和對頻率偏移的修正。我拿着筆記本,對着主屏幕上簡化版的算法流程圖,試圖理解和計算。

這不是簡單的代入,需要對“相位”有深刻理解。我努力回憶自己作爲嵌入式工程師對時鍾和相位的知識,結合母親那些充滿隱喻的符號注釋,一點點拼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倒計時無情地跳動着:【04:01:15】。

汗水浸溼了我的後背。計算遇到瓶頸,有幾個參數含義不明。

“需要幫忙嗎?”小雅緊張地看着我,“我大學輔修過物理……”

“這裏,”我指着一個符號,“母親注釋說這個代表‘觀測站與主膜殘留耦合系數’,可能和平台接收到的、最後的有效外部時間信號強度或畸變有關……這我們根本不知道。”

沒有完整數據和密鑰,我們可能無法準確計算出最終坐標。

就在這時,主控室的門,突然毫無征兆地,猛地被從外面關上了!

“砰!”

厚重的防爆門閉合的巨響在室內回蕩。同時,門上方的紅色警示燈亮起,一個機械語音提示響起:

【檢測到未授權生物活動接近主控室。安全協議啓動。隔離門鎖死。】

我們被困住了!

“誰?”老吳沖到門邊,試圖從內側開門,但門紋絲不動,控制面板上的狀態燈顯示“遠程鎖定”。

幾乎在門關上的同時,主控室內,除了主屏幕和少數關鍵設備,其他大部分顯示屏和控制台的燈光,開始一片接一片地熄滅!仿佛有東西在外部切斷了非關鍵電路的電源。

房間陷入半昏暗狀態,只有主屏幕的倒計時紅光和少數應急燈亮着,將我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牆壁和設備上。

“它……它知道我們在這裏?”阿哲聲音發緊,握緊了消防斧。

“不一定是我們,”我盯着那些熄滅的屏幕,一種更糟糕的猜測浮現,“可能是模仿者……或者其他東西,觸發了平台的某種安全協議。或者……沉降程序的一部分,就是逐步關閉非必要系統,集中能源。”

話音剛落,一陣刺耳的、高頻的警報聲從控制台某個角落響起!同時,主屏幕上彈出一個新的、更加刺目的警告窗口:

【檢測到核心緩沖區數據異常訪問!】

【訪問源:內部網絡,物理端口:B-7(檔案室備用數據接口)。】

【訪問內容:嚐試解密‘Probe-03最終任務數據碎片(加密)’。】

【訪問行爲特征:符合已知‘模仿者’數據吞噬模式!】

【警告:關鍵數據面臨竊取/污染風險!】

檔案室!模仿者在檔案室!它在嚐試解密母親的數據碎片!Probe-05的錄音提到,算法線索也在Probe-03的數據碎片裏!如果被模仿者得到……

“我們必須出去!”我急道,“不能讓它拿到數據!” 而且,被困在這裏,等到倒計時結束,我們就會跟着平台一起沉入海底!

但是門被鎖死了。通風管道?太小。控制台有外部通訊設備嗎?或許可以嚐試呼叫……但希望渺茫。

我的目光落在控制室中央那個巨大的舵輪和推進器控制杆上。旁邊有一個標識:“應急手動超控(僅限物理斷線時)”。下面有一行小字:“切斷主控電路連接後,可手動幹預部分平台姿態及推進(如果推進器仍有殘存動力)。”

手動幹預?在這種天氣?而且推進器還能用嗎?

倒計時跳到了 【03:55:48】。

外面,狂風暴雨的嘶吼似乎更猛烈了。平台搖晃得更加厲害,金屬結構發出的呻吟變成了痛苦的哀鳴。

模仿者在竊取母親的數據。

我們被困在即將自沉的控制室。

坐標算法還未解開。

希望,正在隨着倒計時的數字,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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