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彈指即過。
林晚再沒踏出過歸元宗外門這片小小的院落。她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頭，沉默，不起眼，每日重復着近乎苛刻的修煉和勞作。
蕭宸沒有再親自出現，但他那晚留下的陰影，以及那句“會讓人留意你”，像無形的鎖鏈，時刻纏繞着她。她能感覺到一些隱蔽的視線，偶爾掠過她身上，冰冷而短暫。她知道，自己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
這反而讓她沉靜下來。恐懼被壓入心底，轉化爲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清掃院落，去執事堂領取最低限度的辟谷丹和劣質靈石，然後便回到房間，鎖好門，開始修煉。
蕭宸派人送來的“東西”，在他離開後的第三天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窗台上——一個樸素的青色丹藥瓶，裏面是三顆龍眼大小、顏色暗紅、散發着微腥氣的丹藥。
附着的紙條只有冷冰冰四個字：“鍛骨丹，七日一顆。”
林晚拿着丹藥瓶，手微微發抖。她認得這丹藥，或者說，原主記憶裏聽說過。這是一種頗爲霸道的低階煉體丹藥，能強行淬煉筋骨，擴展經脈，對提升修爲和肉身強度有奇效，但服用過程極爲痛苦，且對根基有一定損害，通常只有那些急於求成、或者走投無路的散修才會使用。
蕭宸果然沒安好心。這丹藥能讓她在短時間內快速擁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卻也透支了她的潛力和健康，讓她未來更難脫離掌控。更是一種明確的警告：你的價值，僅此而已，用完即棄。
她沒有選擇。
服下第一顆鍛骨丹的那個夜晚，成了林晚此生難忘的噩夢。丹藥入腹，初時只是微熱，隨即化爲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她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中瘋狂穿刺、攪動。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肌肉筋腱被反復撕裂又強行愈合。汗水瞬間溼透全身，又迅速被體內的高溫蒸幹，留下鹽漬。她死死咬住被子，牙齦滲出血絲，喉嚨裏壓抑着破碎的嗚咽，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昏死過去。
痛苦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才緩緩消退。她癱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攤爛泥，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但內視己身，她能感覺到經脈確實拓寬了一絲，丹田內那稀薄的氣旋也凝實了少許。代價是渾身無處不疼，像是被徹底拆散重組過一遍。
此後每隔七日，她便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煉獄。三次之後，她原本略顯單薄的身體，線條隱隱變得緊實流暢，皮膚下似乎蘊藏着比以前更強的力量。修爲也從原本的煉氣三層，勉強推到了煉氣四層巔峰，只差一線便可突破到煉氣五層。這個速度，在外門已算驚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用怎樣的痛苦和未來換來的。
除了修煉，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研究那個鐵盒和紙條上。枯葉和焦木看不出任何特殊，只是普通的植物殘骸和燒灼痕跡。紙條上的字，她翻來覆去地看，幾乎能倒背如流，卻依舊毫無頭緒。“深淵之種，始於微時”——似乎暗指蕭宸的魔性早有根源？“破局之鑰，或在異魂”——如果“異魂”是指她，那“局”是什麼？她又該如何去“破”？
她也曾大着膽子，旁敲側擊地向一些年長的外門雜役打聽，是否聽說過“異魂”、“深淵之種”之類的說法，或者宗門內是否有過什麼異常事件、隱秘傳聞。但得到的回答要麼是茫然搖頭，要麼就是告誡她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修煉才是正途。
線索仿佛斷了。鐵盒和紙條，就像一個無解的謎題，靜靜躺在雜物底下。
直到距離前往墜星湖還有不到十天的一個傍晚。
林晚結束了一天的修煉，正打算像往常一樣去院中打水洗漱，剛推開門，就看到一個面容普通、眼神卻異常銳利的內門弟子站在她院門外，穿着普通內門服飾，腰間卻掛着一塊非金非玉、刻着復雜雲紋的令牌。
“慕晚師妹？”來人聲音平淡，沒什麼起伏。
林晚心頭一緊，點了點頭。
“蕭宸師兄有令，明日辰時，山門集合，前往墜星湖。這是你的臨時通行令牌和此次任務的簡要說明。”內門弟子遞過來一塊黑色木牌和一封薄薄的信箋，“師兄交代，師妹只需帶隨身必要之物即可，其餘一概不必。”
林晚接過木牌和信箋。木牌入手冰涼，正面刻着“歸元”二字，背面則是一個小小的、復雜的傳送陣紋。信箋火漆完好，印着蕭宸獨有的、帶着一絲凌厲劍意的徽記。
“弟子明白。”她低聲應道。
內門弟子沒再多言，轉身離去，步伐沉穩無聲，顯然是修爲不低，且擅長隱匿追蹤之輩。林晚幾乎可以肯定，這三個月來那些若有若無的監視視線裏，絕對有此人一份。
回到房間，她拆開信箋。裏面只有寥寥數語，交代了集合時間、地點，強調此行以蕭宸爲首，一切聽其號令，不得擅自行事。末尾提了一句，墜星湖近期有散修和妖獸異動，令她“謹慎自處，勿拖後腿”。
完全是上級對下屬，或者說，主人對工具的命令口吻。
林晚將信箋湊近燭火，看着它化爲灰燼。然後，她開始默默收拾。
幾件結實的粗布衣裳，一些蕭宸給的、尚未用完的劣質靈石和辟谷丹，一小瓶自己偷偷用貢獻點換來的最基礎的金瘡藥。想了想，她又把那面模糊的銅鏡和木簪帶上——或許能用來反光或者當工具。最後，她的目光落在牆角那個樟木箱子上。
遲疑片刻，她還是走過去，掀開箱子，將手探入最底層，摸到了那個冰冷的鐵盒。打開，枯葉和焦木依舊，那張寫着神秘字句的紙條也靜靜躺在那裏。
帶，還是不帶？
帶在身上，萬一被蕭宸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可不帶，這可能是她唯一的、未知的變數。
掙扎良久，她終究還是將紙條取出，仔細折疊成最小的方塊，然後用一塊防水的油布裹了好幾層，最後塞進了貼身的裏衣暗袋中。鐵盒和裏面的枯葉焦木則原樣放回，深深埋入箱子最底部，用舊衣物蓋好。
做完這一切，她坐在床邊，看着桌上跳躍的燭火。
明天，就要踏入那片被預言籠罩的凶險之地了。
墜星湖，癸亥年七月初七，陰煞沖霄，異寶現世，亦藏殺劫。
她的“夢”，蕭宸的冊子，還有那句不知指向何方的“破局之鑰”……
這一去，是驗證，是冒險，還是……不歸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次日，辰時初刻。
歸元宗巍峨的山門前，已有數人等候。除了昨日傳令的那位內門弟子（林晚現在知道他叫周顯，築基初期修爲，擅追蹤暗殺），還有另外三名內門弟子，兩男一女，皆是氣息沉凝，眼神銳利，修爲至少都在煉氣八九層，甚至可能更高。他們看到林晚這個明顯修爲低微、穿着寒酸的外門弟子走來，眼中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詫異和淡淡的輕視，但很快便掩飾過去，顯然是得了吩咐。
林晚默不作聲，走到稍遠一點的角落站定，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盡量降低存在感。
不多時，一道清冷的劍光自山巔落下，光芒斂去，蕭宸現身。他依舊是一身月白道袍，但衣料顯然更爲考究，隱隱有靈光流動。腰間懸着的，正是那柄名動宗門的秋水劍。他面色平靜，目光掃過衆人，在林晚身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都到齊了。”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此行目的地，南荒墜星湖。任務內容，稍後由周顯分發。路途遙遠，或有波折，望諸位謹記宗門訓誡，同心協力。”
“是，蕭師兄！”周顯等人齊聲應道，態度恭敬。
林晚也跟着低頭應了一聲。
蕭宸不再多言，袖袍一拂，一道更爲璀璨的劍光將他自己和周顯等四名內門弟子籠罩。那是高階修士才能駕馭的飛行遁光，速度快且穩。
至於林晚……
周顯走上前，面無表情地遞給她一張土黃色的符籙：“師妹修爲尚淺，無法長時間御器飛行。這張‘神行符’可助你跟上，貼於腿上，注入靈力即可。注意控制速度，保持隊形。”
林晚接過符籙，觸手粗糙，靈氣微弱，是最低級的那種，只能短時間提升陸地奔行速度，無法飛行。她抿了抿唇，低聲道謝，依言將符籙貼在腿上。
蕭宸的劍光已經率先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南方天際掠去。周顯等人也各自祭出飛行法器——或是飛劍，或是飛梭，或是羽扇，緊跟在蕭宸劍光之後。
林晚催動體內稀薄的靈力，注入神行符。雙腿頓時一輕，仿佛有風托舉，她邁開步子，速度驟然提升數倍，沿着山道，朝着蕭宸等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開始時還好，山道平整，她還能勉強跟上前方那幾個幾乎貼着樹梢低空飛行的身影。但很快，離開了歸元宗護山大陣的範圍，地形開始變得復雜崎嶇，山林密布，溝壑縱橫。
神行符只能提升速度，無法讓她飛檐走壁，更無法讓她像前方那些人一樣無視地形。她需要不斷調整方向，躲避樹木岩石，遇到陡坡深澗，更是需要費力攀爬或繞行。靈力在持續消耗，雙腿因爲長時間超負荷奔行開始酸軟，呼吸也變得急促。
前方的人影絲毫沒有停下來等她的意思，反而因爲離開了宗門範圍，速度似乎還加快了一些，漸漸將距離拉開。
林晚咬緊牙關，拼命壓榨着丹田內那可憐的氣旋，將更多的靈力注入神行符。汗水順着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她知道，這是蕭宸給她的第一個下馬威，或者說，是考驗。如果她連跟上隊伍都做不到，那墜星湖也不用去了，直接死在這荒山野嶺恐怕更合某些人的意。
不能停，不能倒。
她腦中只剩下這個念頭。
日頭逐漸升高，又漸漸西斜。林晚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翻過了幾座山，趟過了幾條溪。腿上的神行符光芒早已黯淡，接近失效。她的靈力幾近枯竭，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氣。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強撐着，機械地邁動雙腿。
就在她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撲倒在地的時候，前方一片較爲開闊的林間空地出現在視野裏。蕭宸的劍光已經落下，周顯等人也收起了飛行法器，正在原地休整。
林晚踉踉蹌蹌地沖進空地，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直接撲倒在地，塵土沾了一身一臉。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腥甜，眼前金星亂冒，趴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
周顯等人瞥了她一眼，眼神冷淡，無人上前攙扶，也無人詢問。
蕭宸靠在一棵古樹下，正閉目調息，似乎對這邊的動靜毫無所覺。
林晚喘息了半晌，才勉強撐起身體，靠着旁邊一塊石頭坐下，顫抖着手從懷裏摸出辟谷丹和水囊，胡亂塞進嘴裏。丹藥入腹，化作微弱的暖流，滋潤着幹涸的經脈和疲憊的身體。
她悄悄抬眼，看向蕭宸的方向。
他依舊閉着眼，側臉在斑駁的樹影下顯得平靜無波。但林晚知道，她這一路的狼狽和掙扎，他肯定一清二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