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南·雲來客棧·子夜
月光穿過窗櫺,在青磚地上鋪出一片霜白。沐晚棠睡得很沉,呼吸輕淺勻長,肩頭傷處的藥膏散發淡淡草木香。她失血過多,雖服了丹藥,一時半刻仍難恢復。
陳九生坐在床邊的竹椅上,沒有睡。他手裏捏着蘇挽雲給的冰魄針囊,指尖摩挲着針尾的寒玉,涼意絲絲滲入,讓連日奔波的疲乏稍緩。窗外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他看向沐晚棠的睡顏。白日裏清冷如霜的女子,此刻卸下所有防備,竟有幾分孩童般的脆弱。額前幾縷碎發散落,隨着呼吸輕顫。陳九生猶豫片刻,伸手想爲她捋好,卻在指尖觸及前停住。
掌心烙印在昏暗中泛起微光,赤紅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他收回手,將冰蠶絲套拉緊了些。歐冶子的話在耳邊回響:“三年……要麼掌控它,要麼被它吞噬。”
三年。太短了。
“唔……”床榻上傳來輕吟。沐晚棠睫毛顫動,緩緩睜眼。那雙眸子初醒時有些迷蒙,但很快恢復清明,如古井映月。
“你一直守着?”她撐起身,肩頭傷口牽動,眉頭微蹙。
“傷未愈,別亂動。”陳九生起身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感覺如何?”
“無礙。”沐晚棠接過水杯,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頓了頓。她垂眸啜飲,水光在唇邊微閃,“鬼面判官既已露面,此地不宜久留。天亮後,我們需離開洛陽。”
“去哪兒?”
“回龍虎山。”沐晚棠放下杯子,目光如劍,“鬼面判官是玄陰洞四大判官之首,他親自出手,說明對方已等不及了。我們必須將此事稟報天師,早做防備。”
陳九生沉默片刻:“沐姑娘……爲何如此助我?”
沐晚棠抬眸看他,月光在她眼中流轉:“三年前道法大會,我在場。”她聲音很輕,“看見你爲了不傷及無辜,寧可自己墜崖;看見你明明害怕,卻還是站出來面對強敵;看見你體內的東西幾乎要撕碎你,可你眼睛裏……始終有光。”
她頓了頓:“這世上,力量強大者多,心志堅強者少。而二者兼備仍能守住本心的,鳳毛麟角。陳九生,你是其中之一。我不幫你,幫誰?”
陳九生喉頭發緊,半晌說不出話。掌心的烙印又熱了起來,這次不是警告,是某種共鳴——就像冰封的湖面下,有暖流涌動。
“多謝。”他最終只吐出這兩個字,卻字字千鈞。
沐晚棠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卻讓整張臉都柔和了:“睡會兒吧,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我守着。”
“你傷着,還是我……”
“這是命令。”沐晚棠語氣不容置疑,“你接下來要面對的事,需要清醒的頭腦。休息。”
陳九生只得躺到外間的矮榻上。閉上眼,卻毫無睡意。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面:沈清歌在姑蘇雨中回頭笑的模樣,蘇挽雲在藥王谷煎藥時低垂的側臉,還有沐晚棠剛才那個轉瞬即逝的笑……
三個女子,三種溫度,三種色彩。她們像三顆流星劃過他二十年晦暗的人生,留下光痕,又各自遠去。
他不敢抓住任何一道光。因爲掌心這道烙印,隨時可能焚毀一切。
窗外,梆子聲又響。四更了。
同一時刻·江南道·荒山破廟
雨夜,雷聲滾滾。破敗的山神廟裏,篝火將熄未熄,映出牆上斑駁的神像殘影。郭啓明盤坐在火堆旁,黑袍被雨水浸透,緊貼身上,勾勒出精悍如獵豹的線條。
他閉着眼,手中長劍橫放膝上,劍身泛着幽藍寒光——不是龍虎山的制式長劍,是柄不知來歷的古劍,劍脊刻着扭曲的蝌蚪文,劍格處嵌着一顆暗紅色的寶石,像凝固的血。
三年了。
自從三年前道法大會,確認滅門仇人與玄陰洞有關,他就再沒回過龍虎山。這三年,他追着玄陰洞的線索踏遍大江南北,從江南水鄉到西北荒漠,從東海之濱到西南苗疆。劍下亡魂無數,有玄陰洞的暗樁,有收錢賣命的殺手,也有……無辜被卷進來的人。
他不願去想那些無辜者。復仇路上,總要有犧牲。父親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咳……”角落裏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郭啓明睜眼,眼中一片冰寒。他起身走到廟角,那裏蜷縮着個中年漢子,錦衣已破爛不堪,腹部一道傷口深可見骨,血把身下的稻草都染紅了。
“說。”郭啓明蹲下身,劍尖抵住漢子咽喉,“玄陰洞在江南的總壇,在哪兒?”
漢子慘笑:“郭……郭公子,我真不知道……我只是個外圍的眼線,哪能知道總壇……”
劍尖下壓,刺破皮膚,血珠滲出。
“三個月前,你在揚州醉仙樓,和三個人密會。其中一人,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郭啓明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天氣,“那是玄陰洞‘毒手判官’的標志。你們談了半個時辰,你給了他一張圖。圖的內容?”
漢子臉色煞白,嘴唇哆嗦:“是……是沈府後園的布局圖……”
郭啓明瞳孔一縮:“沈府?江南制造局提督沈慎之的府邸?”
“是……判官說,沈府地下有前朝遺留的密室,裏面藏着一件東西……對玄陰洞的大計至關重要……”
“什麼東西?”
“我、我真不知道……”漢子涕淚橫流,“郭公子,饒我一命,我家裏還有八十老母……”
劍光一閃。
漢子瞪大眼睛,咽喉處多了一道細細的紅線。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最後癱軟下去,瞳孔散開。
郭啓明收劍,面無表情地用漢子衣襟擦淨劍身。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出眼底深處那抹越來越濃的陰影。
這三年,他殺的人太多,多到有時夜裏醒來,會恍惚覺得劍上的血腥味已浸入骨髓,洗不掉了。
但他不在乎。血海深仇,唯有血償。
正要轉身,他耳廓微動——廟外雨聲中,夾雜着極輕的腳步聲,不止一人。
郭啓明熄滅火堆,閃身藏到神像後。片刻後,破廟門被推開,三個披着蓑衣的人影走進來,爲首的是個矮胖老者,手提燈籠,昏黃的光照亮廟內。
“血腥味。”老者皺眉,燈籠照向角落屍體,“剛死不久。”
另外兩人立刻拔刀戒備。其中一人蹲下檢查屍體,沉聲道:“一劍封喉,幹脆利落。是高手。”
老者走到屍體旁,盯着咽喉傷口看了片刻,臉色驟變:“這是……‘寒星點喉’!郭家劍法!”
話音未落,郭啓明已從神像後掠出!劍光如瀑,直取老者面門!老者駭然後退,燈籠脫手落地,滾了兩滾熄滅。廟內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偶爾的閃電照亮一瞬。
“郭啓明!你果然在江南!”老者厲喝,袖中甩出三枚毒鏢,破空聲尖銳。
郭啓明根本不躲,劍勢不變。毒鏢觸及他周身三尺,竟被無形氣勁彈開——正是三年前道法大會上施展過的“炁域”,如今範圍更大,更凝實!
劍尖刺穿老者肩胛,將他釘在牆上!另外兩人揮刀撲來,郭啓明左手一揚,掌心雷光炸響——不是龍虎山的正統雷法,是帶着黑氣的紫黑雷霆!
“轟!”
兩人被炸飛出去,撞塌半面土牆,倒地抽搐,渾身焦黑冒煙。
老者瞪大眼睛:“你……你修了邪法?!”
郭啓明拔劍,血噴濺在他臉上,溫熱腥甜。他舔了舔唇角,笑了,笑容森冷如鬼:“只要能報仇,正法邪法,有何區別?”
“玄陰洞不會放過你……”老者咳血,“四大判官已出其三,鬼面大人親赴洛陽,毒手大人坐鎮江南,還有……”他眼中閃過惡毒,“你那個師弟陳九生,體內有朱厭之魂吧?鬼面大人就是爲他去的。等抽了朱厭之魂,煉成‘萬魂幡’,你們都得死……”
郭啓明瞳孔驟縮。
陳九生……那個總是怯懦、總是躲在自己身後的師弟,也被卷進來了?
他眼前忽然閃過三年前道法大會的場景:陳九生站在擂台上,背後朱厭虛影咆哮,眼中赤紅與清明交織。那一刻,郭啓明心中涌起的不是師兄弟的關切,而是……嫉妒。
憑什麼?憑什麼陳九生天生就有如此力量?憑什麼自己苦修十年,卻要仰望一個“怪物”?
可現在,聽到玄陰洞要抽陳九生的魂,他心中那點嫉妒,竟被更強烈的憤怒取代。
那是他的師弟。就算要殺,也該由他郭啓明來殺,輪不到外人!
“江南總壇在哪兒?”郭啓明劍尖抵住老者心口,“說,給你痛快。”
老者慘笑:“西湖……雷峰塔……地下……”
劍刃遞進,貫穿心髒。
郭啓明拔劍,在老者的屍體上擦淨,歸鞘。他走到廟門口,望着外面滂沱大雨,雷聲滾滾。
洛陽。江南。
一個師弟,一個仇人。
他該去哪裏?
掌心那道因爲修煉邪法而生的黑氣紋路,此刻隱隱發燙。三年來,他第一次感到遲疑。
三日後·龍虎山·天師殿
清晨的鍾聲在山間回蕩。陳九生站在殿前廣場,看着熟悉的青瓦飛檐,恍如隔世。
三年沒回來了。
“九生!”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回頭,看見林巧娘提着藥箱匆匆跑來。三年不見,她長高了些,原本青澀的眉眼有了少女的柔婉,一身杏黃道袍在晨光中格外明麗。
“林師姐。”陳九生微笑。
林巧娘跑到近前,上下打量他,眼圈忽然紅了:“你瘦了……也黑了。江湖上很苦吧?”
“還好。”陳九生溫和道,“師姐這三年可好?”
“我很好,就是……”林巧娘欲言又止,最終只低聲道,“師父和師叔們都等着了,快進去吧。”
天師殿內,張元吉天師端坐主位,兩側是謝滄流、陸載塵、賀蘭,還有幾位陳九生不認識的生面孔——看道袍制式,應是其他道派的長老。
“弟子陳九生,拜見天師,拜見各位師長。”陳九生恭敬行禮。
張元吉捻須點頭:“起來吧。九生,這位是武當山清虛真人,這位是峨眉山靜儀師太,這位是青城山玉陽子道長——都是爲玄陰洞之事而來。”
陳九生一一見禮。清虛真人仙風道骨,靜儀師太慈眉善目,玉陽子則面色陰沉——三年前李青鋒之事,讓青城山顏面盡失,至今仍是心結。
“陳師侄,”清虛真人開口,“聽聞你在洛陽遭遇鬼面判官,可否詳述?”
陳九生將黑市經歷一一道來,包括白馬寺的線索、鬼面判官的功法、沐晚棠的傷勢。殿內氣氛越來越凝重。
“白馬寺竟也牽扯其中……”靜儀師太嘆息,“佛道之爭本已緩和,若此事曝光,恐再生事端。”
“事端?”玉陽子冷笑,“玄陰洞勾結倭寇、滲透朝寺、圖謀不軌,這是天下大患!還管什麼佛道之爭?當務之急是調集人手,剿滅這群妖人!”
“玉陽子道友稍安。”張元吉抬手,“玄陰洞潛伏數十年,根須深植,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依老道之見,當分三步:一查,二剪,三剿。”
“如何查?”清虛真人問。
張元吉看向陳九生:“九生,你既已與玄陰洞正面交鋒,又得了歐冶子前輩和公孫姑娘相助,這條線便由你負責。陸師弟、賀蘭師妹會從旁協助。”
“弟子領命。”
“至於剪除羽翼……”張元吉頓了頓,“啓明那孩子,已在江南動了手。毒手判官折了三個手下,不會善罷甘休。謝師弟,你去江南一趟,把啓明帶回來——他修了邪法,心魔已生,再不管教,恐墜魔道。”
謝滄流難得收起嬉笑神色,肅然點頭:“是。”
會議散去後,陳九生被單獨留下。張元吉走到他面前,蒼老的手按在他肩上:“九生,這三年的歷練,你成長了許多。但接下來的擔子,會更重。”
“弟子明白。”
“不,你不完全明白。”張元吉目光深邃,“玄陰洞要的不僅是朱厭之魂,他們想顛覆的,是整個道門秩序。而你——身負朱厭之力,又得龍虎山真傳,還是謝滄流、陸載塵、賀蘭三人共同教導的弟子——你注定要站在風口浪尖。”
老人嘆了口氣:“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九生,你的‘苦’,才剛剛開始。”
陳九生沉默良久,緩緩跪地:“弟子……願擔此任。”
不是爲了天下蒼生那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爲了那些他在乎的人——龍虎山的師長,一路遇到的女子,還有……那個走偏了的師兄。
張元吉扶他起來,從袖中取出一卷古舊的玉簡:“這是《兩儀真解》全本,分陰陽二卷。陸師弟傳你的只是陽卷基礎,現下將陰卷也給你。陰陽合一,方爲大道。”
陳九生鄭重接過,玉簡觸手溫潤,隱隱有炁息流轉。
“另外,”張元吉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你與沈家、蘇家、公孫家三位姑娘的緣分,老道已有所感應。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也最是煉心。如何抉擇,全在你自己。只記住一點——”
老人一字一頓:“莫負本心。”
午後·後山寒潭
陳九生盤坐在青石上,展開《兩儀真解》陰卷。與陽卷的疏導、轉化不同,陰卷記載的是“吞噬”、“融合”——如何將外來力量化爲己用,如何平衡體內陰陽,甚至……如何以朱厭之火爲爐,淬煉自身。
他看得心驚。這功法霸道至極,稍有不慎就會反噬,但若練成,或許真能徹底掌控朱厭之力。
正沉思間,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見林巧娘提着食盒走來。
“就知道你在這兒。”林巧娘在他身邊坐下,打開食盒,裏面是幾樣精致小菜和一碗藥膳,“你臉色不好,先吃點東西。”
“多謝師姐。”陳九生接過,藥膳溫熱,入口清苦回甘,顯然是精心調配的。
林巧娘看着他吃,忽然輕聲問:“九生……江湖上,是不是遇到了很多人?”
陳九生動作微頓:“嗯。”
“有沒有……特別的人?”
食盒裏的玉蘭糕,散發着姑蘇雨後的清香。陳九生眼前閃過沈清歌明媚的笑臉,蘇挽雲溫婉的側影,沐晚棠清冷的眼眸。
“有。”他誠實道。
林巧娘手指絞着衣角,低聲道:“我聽說……沈家小姐很漂亮,蘇姑娘醫術超群,公孫姑娘智謀無雙……她們,都很好吧?”
陳九生放下碗筷,認真看着林巧娘:“師姐,你也很好。”
林巧娘臉一紅,別過頭:“我、我就是個普通醫女,哪比得上她們……”
“師姐三年前爲我療傷,三年來每月給我寄安神藥包,今日又特意做藥膳。”陳九生聲音溫和,“這份心意,九生銘記在心。”
他頓了頓,掌心烙印隱隱發熱:“只是我體內這東西……不知何時會失控。我不敢承諾什麼,怕辜負。”
林巧娘轉回頭,眼中水光瀲灩:“我不怕。九生,這些年我看着你,從那個躲在角落畫符都會手抖的小師弟,變成現在能獨當一面的陳九生。你比誰都堅強。”
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女子的手柔軟溫暖,而他的手因爲冰蠶絲套和烙印,總是冰涼。
“師姐……”陳九生喉頭發緊。
林巧娘卻忽然抽回手,站起身,臉更紅了:“你、你繼續練功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她匆匆離去,裙擺掃過青石,像一只受驚的蝶。
陳九生看着她的背影,掌心烙印灼燙得厲害。他閉上眼,按陰卷法門調息,將那股灼熱引導、分化、融合……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眼時,夕陽已西斜。寒潭水面映着漫天霞光,赤紅如他掌心烙印。
他攤開手,烙印依然在,但這一次,他沒有感到恐懼,只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
路還長。但他必須走下去。
七日後·江南·西湖
細雨如絲,落在西湖水面,漾開萬千漣漪。雷峰塔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塔鈴在風裏叮咚,聲音空靈寂寥。
郭啓明站在斷橋邊,蓑衣鬥笠,像個尋常漁夫。他盯着雷峰塔已經三天了,塔下來往香客遊人,塔中僧侶誦經,看起來毫無異常。
但老者臨死前的話,不會錯。
玄陰洞江南總壇,就在雷峰塔下。
夜幕降臨,最後一抹天光消失時,郭啓明動了。他如鬼魅般掠過湖面,足尖點水,幾個起落便到了塔下。塔門緊閉,他繞到塔後,找到一處看似普通的磚牆,手掌按上,炁息透入——
磚牆無聲滑開,露出向下的階梯,深不見底。
郭啓明毫不猶豫,閃身而入。階梯蜿蜒向下,牆壁上每隔十步嵌着一顆夜明珠,幽綠的光照亮前路。越往下,空氣越潮溼陰冷,夾雜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藥草味。
走了約莫一刻鍾,階梯盡頭是一扇青銅門。門上雕刻着百鬼夜行圖,猙獰可怖。郭啓明正要推門,門卻從裏面開了。
門後是個巨大的地下空間,燈火通明。中央是一座血池,池中翻滾着暗紅色的液體,池邊立着九根銅柱,每根柱子上都綁着一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昏迷不醒,手腕被割開,鮮血滴入池中。
血池旁,十幾個黑袍人正在忙碌,有的添藥草,有的畫符籙,有的誦咒文。爲首的是個矮小侏儒,穿着血色長袍,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毒手判官。
郭啓明瞳孔收縮,握緊劍柄。
“等你很久了,郭公子。”毒手判官轉過身,臉上掛着詭異的笑,“我就知道,那老廢物臨死前,一定會出賣我。”
“這些人,”郭啓明聲音冰冷,“都是你抓來的?”
“祭品而已。”毒手判官不以爲意,“萬魂幡需要生魂滋養,這些人的血魂,正好合用。”他舔了舔嘴唇,“倒是你,郭公子,三年來殺了我不少手下,這筆賬,該怎麼算?”
郭啓明拔劍,劍光映着血池的紅,妖異非常:“血債血償。”
“好!有膽氣!”毒手判官拍手,“不過……你以爲我毫無準備?”
他拍了拍手。血池中突然升起九道黑影,落在銅柱前——竟是九個與柱上祭品一模一樣的人!只是這些“人”眼神空洞,皮膚泛着死灰色,分明是煉制的屍傀!
“以血爲引,以魂爲傀。”毒手判官獰笑,“這九具‘血魂屍傀’,每一個都有生前七成實力。郭公子,好好享受吧。”
九具屍傀同時撲來!郭啓明揮劍迎上,劍光如電,瞬間斬斷兩具屍傀的手臂。可屍傀毫無痛覺,斷臂處血霧噴涌,反而更瘋狂地撲咬!
更可怕的是,那些銅柱上的祭品,因爲屍傀受傷,慘叫起來,鮮血加速滴入血池。血池翻涌,池底隱約浮現出一面黑幡的影子,幡上無數面孔掙扎哀嚎。
萬魂幡!他們在煉制這等邪物!
郭啓明心中一沉。這些屍傀與祭品性命相連,殺屍傀,祭品必死。可不殺,屍傀無窮無盡……
“怎麼?下不去手?”毒手判官怪笑,“郭公子不是殺人如麻嗎?區區幾個祭品,算什麼?”
郭啓明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三年來,他殺過很多人。但那些都是玄陰洞的走狗,是仇人。可眼前這些祭品……是無辜百姓。
“僞善。”毒手判官嗤笑,“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總是這樣。想報仇,又放不下那點可笑的仁義。最後呢?仇報不了,人也救不了,兩頭空!”
話音未落,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入口傳來:“誰說他兩頭空了?”
郭啓明渾身一震,猛地回頭。
謝滄流倚在青銅門邊,手裏拎着酒葫蘆,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可他眼中那抹銳光,讓郭啓明三年未見,依然心悸。
“師父……”
“還知道我是你師父?”謝滄流灌了口酒,抹抹嘴,“三年不回家,在外面瞎折騰,還修了一身邪法——郭啓明,你出息了啊。”
毒手判官臉色一變:“謝滄流?!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你猜。”謝滄流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不過猜對也沒獎。”
他看向郭啓明,眼神復雜:“小子,天師讓我帶你回去。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跟我走,回去領罰;二,留在這兒,跟這群妖人一起死。”
郭啓明盯着血池中那些掙扎的祭品,又看看毒手判官,最後看向謝滄流。
三年了。他以爲自己已經夠強,強到可以獨自復仇。可現在才發現,面對真正的邪魔,他依然無力。
“我……”他聲音沙啞,“我選一。”
謝滄流笑了:“還算沒蠢到家。”
他抬手,酒葫蘆拋向空中,葫蘆口朝下,傾瀉出不是酒,是無盡星光!星光如瀑,瞬間充斥整個地下空間,所過之處,屍傀哀嚎潰散,血池沸騰蒸發!
毒手判官駭然欲逃,謝滄流屈指一彈,一點星芒追上,沒入他後心。侏儒慘叫倒地,渾身抽搐,七竅流出黑血。
“星隕咒……你、你已入真人境……”
“才知道?”謝滄流收回酒葫蘆,走到郭啓明面前,上下打量他,最後嘆了口氣:“瘦了,也髒了。回去好好洗洗。”
郭啓明鼻子一酸,三年來的孤憤、偏執、殺戮,在這一刻忽然崩塌。他跪倒在地,額頭觸地:“弟子……知錯。”
謝滄流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錯是錯了,但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走吧,你師弟也回來了,你們師兄弟,該見見了。”
郭啓明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陳九生……他怎麼樣?”
“比你強。”謝滄流毫不留情,“至少他沒修邪法,沒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郭啓明默然。
師徒二人離開地下,回到斷橋邊。雨停了,西湖水面映着一彎殘月。
謝滄流忽然問:“啓明,你恨九生嗎?”
郭啓明怔住,半晌才道:“……曾經恨過。”
“現在呢?”
郭啓明看向夜空,星光稀疏。他想起三年前擂台上,陳九生背後朱厭虛影咆哮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恐懼和堅定。
“現在……”他低聲道,“我只希望他別走我的路。”
謝滄流深深看他一眼,最終只是拍了拍他的背:“回去吧。路還長,來得及改。”
兩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雷峰塔的銅鈴又響了,叮咚,叮咚,像是在送別,又像是在迎接什麼。
而西湖水底,那面未完成的萬魂幡,在血池幹涸後,悄然沉入更深的黑暗。
仿佛在等待下一次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