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大樓,二十七層。
會議室門口掛着一條橫幅:
【心靈守護者計劃 · 線下沙龍】
副標題:
——不想死,也可以先不努力一下
——給自己和下一位,留一小口
橫幅下面擺着一張籤到桌,桌子一側是打印好的名牌、貼紙、小禮品,另一側是一排統一風格的紙巾盒——顯然是有備而來。
只不過——
眼神最復雜的那個人,暫時還卡在一樓。
一、緊張的UP主與“隱形嘉賓”
一樓大廳,安檢門前。
江不驚戴着口罩、壓着帽檐,拎着個顯然是臨時借來的公文包,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準備來應聘卻又想臨時逃跑的打工人。
“你這打扮,好像準備來偷公司 Wi-Fi。”
白悠悠飄在他肩膀上,評價非常客觀。
“你懂什麼,這是低調。”
江不驚壓低聲音,“我現在已經是‘重點扶持欄目主持人’,一旦被人認出來,我會死在電梯裏社交。”
“你怕粉絲圍上來?”
“我怕運營同事圍上來給我開會。”
他說着說着,忽然頓住——前台小姐姐笑容標準:“您好,請出示身份證,登記一下。”
江不驚乖乖掏出身份證。
白悠悠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你說,要是我也能刷臉進出寫字樓就好了。”
“你忘了?”
他小聲吐槽,“你現在屬於——永久免安檢,直通全樓。”
“也是。”她得意地往前一飄,整個人輕輕穿過安檢門。
安檢門一點反應沒有——沒有“滴滴”,沒有亮紅燈,更不會說:“請您把鑰匙、手機、女鬼拿出來。”
她回頭看江不驚:“你看,什麼叫高級通行證。”
“你再得意也是臨時工。”
江不驚籤完字,拿了個訪客牌,“這裏員工號那一欄,你填不上。”
“那你呢?”她問,“你填‘職業:UP主’的時候,有沒有一點心虛?”
“……有點。”
他承認,“主要是怕他們問:‘那你平時工作內容是什麼?’”
“你就說:白天焦慮,晚上直播,凌晨懷疑人生。”
“你說得也太實習鬼實習生了。”
兩人鬥嘴鬥到電梯口。
電梯“叮”的一聲開門,裏面已經站了幾個人:一個穿正裝的運營小哥在看PPT,兩個背着電腦包的程序員低頭玩手機,角落裏還有個戴工牌的清潔阿姨拎着桶。
江不驚下意識地縮了縮肩。
白悠悠一眼掃過去,腦子裏給他們貼了標籤——
【“PPT小狗”——昨晚兩點還在改方案】
【“生產環境獵人”——褲腳有咖啡漬】
【“凌晨班清潔阿姨”——長期睡眠不足】
當然,這些標籤全都是她胡亂腦補的,系統還來不及核實。
“你緊張嗎?”電梯上行中,她突然問。
“還好。”
他嘴上硬,“我只是有一點點、稍微、非常不想說話。”
“……”
這叫“還好”?
她翻了個白眼。
電梯到二十七層,門一開,走廊上已經拉起了臨時指示牌:
【→ 心靈守護者計劃會場】
旁邊還畫了個簡筆小人,抱着一個巨大的心。
“你們平台美工挺禿的。”白悠悠感慨,“連心都畫得這麼疲憊。”
二、空椅子與豆漿
會議室不大,約四五十個座位,前面是一個簡單的舞台背景板:
【心靈守護者計劃 · 聊聊“不想死”之後的那些事】
下面一排小字:
【合作單位:XX平台 × 某心理機構 × 匿名創意顧問組】
“匿名創意顧問組”幾個字,閃爍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黑色幽默。
台上擺了三把椅子——中間一把正常,兩側一左一右。
江不驚一眼就看見了第四把。
那把椅子擺在稍微靠旁邊一點的位置,上面掛着一個牌子:
【預留席:搭檔】
椅子上安靜地放着一杯豆漿,旁邊小紙牌寫着:
【請勿打翻,給她留一口】
江不驚:“……”
白悠悠:“……”
兩人一起陷入一種無法言喻的微妙狀態。
“你們運營是真的很會搞氣氛。”
白悠悠忍不住,“哪怕這個‘她’多數人都不知道是誰。”
“這杯豆漿……”
江不驚有點想笑,“萬一被打翻,是不是象征項目翻車?”
“那你最好今晚別亂揮手。”她警告。
前排忙碌的正是運營小甜甜,她一邊調試投影,一邊時不時抬頭看門口。
一看見江不驚,立刻像發現活KPI一樣沖過來:
“啊啊啊江老師你終於來了!!!”
她一把拉住他,轉頭對身邊同事說:“快快快,這是我們‘社畜不想死’欄目的江老師,本次活動靈魂人物!”
“我覺得你們可以把‘靈魂人物’那兩個字刪掉。”
白悠悠站在他身邊,認真說,“很容易暴露組織結構。”
“你別鬧。”江不驚在心裏回一句,臉上尷尬且禮貌:“……你好。”
“顧老師已經到了,在那邊。”運營小甜甜指了指角落。
顧行一身簡單的襯衫西褲,正在跟工作人員討論流程,看到江不驚過來,沖他點點頭:
“來了。”
“來了。”
江不驚覺得自己像來參加班會,“現場看上去比直播緊張多了。”
“正常。”顧行笑,“直播的時候,你看的是屏幕,今天要看的是臉。”
“他最怕的就是臉。”白悠悠說。
“你們又在說我壞話?”江不驚敏銳。
“我們在做客觀事實陳述。”顧行無辜。
三、觀衆都是“熟人”
觀衆陸陸續續進場。
有人穿着正裝,像是專門從公司溜出來的;
有人背着雙肩包,大概是趁下課趕過來的學生;
也有人穿着外賣制服,頭盔夾在手上,明顯是剛從電動車上跳下。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於“江不驚真人長啥樣”有點新鮮感,對於那把寫着“搭檔”的空椅子則有點好奇。
“那是給誰坐的?”後排有人小聲問。
“聽說是給‘匿名搭檔’,就是直播裏那個——”
“噓,小聲點。”旁邊人提醒,“運營說了,今天對外不講靈異。”
“……”
後排角落,靠近門的位置,坐着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戴着帽子,眼眶有點腫。
他看上去很普通——普通到可以立刻融進任何一條通勤地鐵。
白悠悠飄過他身邊,系統在她眼前彈出一行小字:
【對象:D-017
——備注名:欠到脖子的打工人
——狀態:心率略高,緊張,視線多次掃向出口】
“喲。”她挑眉,“你居然來了。”
那封寫着“我連睡覺都對不起利息”的匿名信,此刻變成了一個活人坐在椅子上——
活得有點倦,有點僵,有點不知所措。
他的手機屏幕亮着,停在一行字上:
【路線:本次活動結束→趕去夜班倉庫】
旁邊的備注,是他剝奪自己退場理由的方式:
【如果中途提前走:
——浪費來一趟的車費】
“你看。”
白悠悠輕輕嘆氣,“就算來參加‘心靈守護者’活動,他也要先算經濟賬。”
她目光往前排一挪,又看見一個扎着馬尾的大三女生——
眼熟得很。
系統很快調出了對應檔案:
【對象:Z-003
——備注名:大三不想消失的學生
——曾在樓頂吹風,連麥一期】
女生手裏攥着一張折得皺巴巴的紙——如果展開,大概是學校心理中心發的那種小宣傳單。
她坐在偏中間的位置,一副“我不確定我來這是不是一個正確選擇”的表情。
再往左,一位穿工牌的程序員,額角有隱約掉發跡象,懷裏抱着一杯冰咖啡,正無意識刷手機上某條剪輯:
【“十口呼吸,偷回來一點不罵自己的時間。”】
那句文案下,點贊數已經破十萬。
“這場沙龍,真是三界聯合。”
白悠悠在場內繞了一圈,“陽間苦瓜臉觀衆,地府在線圍觀,天界做數據分析。”
“你別忘了。”
江不驚坐在後台,往會場裏瞟一眼,“還有一個線下主持人——我。”
“哦對,還有一個心理老師。”她補充。
顧行從後台小房間出來,把麥克風別在領口,神色平穩。
“準備好了嗎?”
他看向江不驚,“待會兒上台,我先開個頭,你放輕鬆。”
“怎麼放?”江不驚深呼吸,“我講一句‘社畜不想死’,台下坐着一群可能真的不想活的人。”
“那你就講你當時是怎麼撐過來的。”顧行說,“別把自己講成救世主。”
“我從來沒這個幻覺。”
他自嘲,“我最多算個嘴碎一點的同事。”
“這樣就很好。”顧行笑,“今天你主要負責——把那些大家不敢說的話,先丟出來。”
“那她呢?”江不驚餘光瞟了一眼空椅子方向。
“她負責——”顧行看了看白悠悠,“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救火。”
“……”
某鬼被這種職位描述成功逗樂:“地府臨時消防員。”
四、沙龍開場:空椅子的介紹
燈光漸暗,現場觀衆的竊竊私語慢慢收住。
運營小甜甜踩着小高跟,拿着主持人卡片走上台:
“大家下午好——歡迎來到我們‘心靈守護者計劃’的線下沙龍!”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帶着一點上班會議室那種“禮貌鼓掌”的味道。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本次活動的主持人小甜甜。”
她笑容標準,“今天呢,我們請到了兩位大家熟悉的嘉賓——”
“第一位,是你們在平台上經常能刷到的那個深夜直播間的主人——《社畜不想死》欄目的主播,江不驚!”
掌聲大了一點。
坐在後排的D-017抬了抬頭——他之前只在手機上見過這個人,此刻看見真人,腦子裏蹦出一個評價:
“……看上去,更像社畜本人。”
江不驚走上台,略微僵硬地朝大家點頭:“大家……下午好。”
說完自己就想笑——這就是他全部社交開場詞庫存。
“第二位,是大家之前也在節目裏見過的心理諮詢師——顧行老師。”
顧行走上台,溫聲跟大家打招呼:“很高興在線下見到你們。”
“那今天我們還有一位——特別的嘉賓。”
小甜甜賣了個關子。
“她其實一直在節目裏出現,但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暫時還不方便露臉。”
“所以我們給她留了這樣一把椅子。”
她走到那把預留椅子旁邊,輕輕拍了拍椅背,刻意停頓了一下:
“——給我們的‘匿名搭檔’。”
觀衆有的會心一笑,有的依然一頭霧水。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想把這把椅子——留給所有那些今天沒辦法來到這裏、或者不太敢到場的人。”
“所以接下來整場活動,這把椅子都會空着。”
“如果你們某個時刻,突然覺得心裏酸了一下、不舒服了一下,或者哪句話讓你想要逃走——”
她看着台下:
“你可以想象,
那些跟你有同樣感受的人,
都坐在這裏。”
說完,她從桌上拿起那杯豆漿,舉了舉:
“還有,今天我們特別準備了一杯豆漿。”
“這杯豆漿,不是給某個具體的人喝。”
她笑了笑:
“——是代表:
每一個,你們終於願意給自己留一小口的日子。”
說完,她認真地把豆漿放回椅子上。
白悠悠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幕,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癢。
——當然,她已經沒有鼻子了。
“你們平台文案有進步。”
她小聲對江不驚說,“以前只會寫‘百萬獎金’。”
“你要感謝我們欄目的長期熬夜熏陶。”
江不驚也低聲,“把他們都熬出人味兒來了。”
五、“我沒有故事,我只是很累”
沙龍前半場是嘉賓自述和話題引導。
顧行講了一些日常工作裏遇到的“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普通但其實不普通”的個案,江不驚講了一點自己從猝死邊緣離職、再到開這個節目的過程。
他刻意避開了太具體的公司名稱、太具體的狗血細節,只保留了一些“樓道裏一個人捂着胸口喘氣”“凌晨三點對着代碼發呆”的片段。
這些片段像一根根鉤子,在場很多人的眼皮底下勾來勾去。
講到一半,主持人慢慢把話題引向觀衆:
“那接下來,我們也想聽聽——在座有沒有哪位,願意跟我們分享一點點自己的現在。”
“可以很少,很碎。”
“你可以不講故事,只講一句話。”
現場安靜了幾秒。
誰都不想當第一個。
直到——後排傳來一聲很輕的椅子摩擦聲。
D-017——那個“欠到脖子的打工人”,下意識坐直了一點,自己都嚇一跳似的,又往後縮。
“要不從後面開始?”
白悠悠飄過去,在他耳邊嘆氣,“你都跑這麼遠來一趟了。”
他當然聽不見,但不知道爲什麼,剛剛那一下坐直的動作,卻像某種慣性被推了一把。
主持人目光掃過來,落在他身上:“這位戴帽子的朋友,可以嗎?”
D-017沉默了兩秒,像在權衡“說與不說”的成本——
說了,會不會丟臉?
不說,是不是白來一趟?
最終,他站了起來。
“我……我沒什麼故事。”
他聲音有些發澀,“就是很累。”
台上兩人對視一眼。
“你願意講幾句嗎?”顧行的聲音很溫和。
“嗯……”
D-017摸了摸帽檐,手指有點發抖,“我就是……之前給你們寫過信的那個。”
他說出自己的昵稱:“欠到脖子的打工人。”
現場“哦——”了一片,有人發出低低的嘆息。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把這些話當作另一種“十口呼吸”,緩緩倒出來:
“我今年二十九。”
“之前一直在平台上看你們直播。最開始是刷到你們那個‘社畜不想死’的剪輯,覺得挺好笑。”
“後來笑着笑着,就有點想哭。”
他停頓了一下:“……但我沒時間哭。”
“我媽病了,我欠了一堆錢。我現在白天跑車,晚上進倉庫搬貨,有空就接外賣。”
“我就一直覺得——我不是人,我是個‘還債工具’。”
這句一落地,現場有幾個人明顯抬了頭。
有員工攥緊了手裏的筆,有學生在小本子上偷偷塗了一下。
“你們上次跟我說什麼‘十口呼吸’,我一開始覺得挺扯的。”
他苦笑,“但那天我真在車裏試了——紅燈的時候。”
“我數了一次,數到四就開始罵自己。”
“後來看完你們後面那場,我就……又試了一次。”
“昨天晚上,我在倉庫後門蹲了五分鍾。”
他抬起頭,看着台上:
“我發現——
我好像真的,
沒那麼想死了一點點。”
這句話很輕,卻像在空氣裏炸開一圈看不見的波紋。
“但今天……”
他頓了頓,“我還是覺得——我給自己留不出什麼。”
“你們說給自己留一小口豆漿、留十分鍾跳舞、留一個爛願望。”
“我現在唯一會做的,只有——數那十口呼吸。”
他說完這句,臉上有一點“我已經說太多了”的局促。
江不驚握着話筒,認真看了他幾秒:
“我可以坦白一個事嗎?”
“嗯?”
“我們那天看完你那條留言——就是那條‘我連睡覺都對不起利息’——”
江不驚笑笑,“我在家裏罵了兩分鍾利息。”
現場有人笑出聲——那種帶着鼻音的笑。
“說真的,我覺得這一套遊戲規則的確很混賬。”
他攤手,“但你挺不混賬的。”
“你做所有這些,再怎麼擰巴,本質上都是爲了讓家裏還能繼續過下去。”
“你比很多拿着工資單但裝作沒看見別人痛苦的人——善良多了。”
D-017低着頭,不太會接這種誇獎。
“顧老師剛才說,你已經不太把自己當人看了。”
江不驚繼續,“那我先代表一個同樣差點把自己當機器用壞的人,替你糾正一點——”
他一字一句:
“你是欠債的,
但你不是欠債那串數字。
你是人。
是那個——還知道會來這種線下活動,
還會覺得‘我有點不想死’的人。”
白悠悠聽着,忍不住在旁邊小聲吐槽:“你這段,我給八十分,比直播那天講得順。”
“畢竟今天有觀衆臉在場。”顧行在心裏默默加分。
“你說你現在給自己留不出什麼。”
顧行接上,“那我們不逼你‘留一個期待’。”
“我們換一個問題。”
“你現在,有沒有哪一刻,是會不小心忘了自己在還債的?”
D-017愣住。
“比如說——你送外賣路上,看見晚霞覺得還不錯;”
“比如你媽某天狀態好一點,跟你抱怨電視劇太狗血;”
“比如你在倉庫裏,跟同事講了一個很爛的笑話,大家都笑了。”
顧行輕聲問:
“有沒有這種一小會兒的時刻?”
“……”
D-017沉默了很久,最終點點頭:
“有一點。”
“那就夠了。”
顧行的語氣很堅定,“你現在,不需要給自己留‘我一定要翻盤’,那對你太殘忍。”
“你只需要給自己留——那些已經存在的‘忘掉債務’的時刻。”
“比如——今晚這兩個小時。”
他看着D-017:
“你可以允許自己承認:
‘好,我有那麼一小會兒,
不是個還債機器。’
就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可以回去之後,在手機備忘錄裏寫一句——”
“‘我來過這裏。’”
“就像我們節目裏很多人寫的——‘我先活到下個月發工資再說’。”
“你現在也可以寫——”
顧行緩緩地說:
“‘我先活到看一場雪再說。’”
那句“看一場雪”,正是之前D-017在後台匿名寫過的爛願望。
他抬頭,眼眶有點紅。
“你怎麼知道……”
他哽了一下,“我寫過這個。”
“我們有人在看。”
白悠悠站在他旁邊,小聲道,“不止人。”
當然,台上真正給出解釋的是江不驚:“因爲你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寫的人。”
“你們好多人——寫什麼‘想看海’、‘想看雪’、‘想看櫻花’。”
“你們以爲自己在寫不同的願望。”
“其實你們寫的是同一件事——”
他笑了笑:
“——‘我還想看一點點好東西,
然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
現場很多人低頭,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笑裏摻了點酸,摻了點“原來我們這麼俗也挺正常”的解脫。
D-017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心裏慢慢數那十口呼吸。
這一次,至少在說話的這幾分鍾裏,他沒有罵自己。
最後,他只說了一句:
“那……我就先——活到今年下雪吧。”
“行。”
江不驚點頭,“你要是今年看不到,明年還可以接着賴着。”
“欠債可以慢慢還,賴着先別急着走。”
“你走了,債不一定會消——”
白悠悠補刀,“但你媽和你那些朋友,會立刻多出一堆‘情緒欠條’,很難還。”
“你這鬼話我愛聽。”江不驚憋笑。
六、給空椅子留一句話
接下來的觀衆分享,一波接一波。
有人說自己每天在廁所裏刷直播、偷偷哭;
有人說自己在宿舍躺了一個月,第一次出門就是來這;
有人說自己以前覺得心理諮詢很矯情,現在才發現“矯情一下也挺難得”。
整個會場像一個大型“彈幕實體化現場”。
只不過,這些彈幕不再是在屏幕上飛,而是帶着臉、帶着聲音、帶着各種姿勢地坐在椅子上。
最後的環節,是運營小甜甜精心安排的——
【“給空椅子留一句話”】
會場入口旁邊立了一塊白板,旁邊放着一摞彩色便籤和幾支中性筆。
“待會兒大家可以在便籤上寫一句話,貼到這塊板子上。”
小甜甜說,“你可以寫給‘空椅子’——也就是那些今天不在場、或者暫時不方便到場的人。”
“或者寫給你自己,寫給過去的你,寫給以後某個不想來的你。”
“別寫債主名字就行。”白悠悠補一句。
“別寫某些涉及泄密的公司名就行。”江不驚心虛。
會後,觀衆們三三兩兩聚在便籤板前,認真寫東西。
白悠悠在一旁飄着,看見一張張便籤被貼上去:
【寫給:沒來的人
內容:你沒來也沒關系,
我替你坐了一會兒。】
【寫給:很想消失的自己
內容:你如果真的哪天受不了,
請你記得——
你曾經有一秒,
在這裏坐過,聽過,笑過。】
【寫給:廁所裏躲着的人
內容:外面的人其實也挺想躲。
你不特殊,你只是誠實了一點。】
【寫給:欠錢的人
內容:你不是數字。
你是數字外面那個,
還會數十口呼吸的家夥。】
【寫給:未來的我
內容:今天我很想死,
但我還是來這兒坐了一兩個小時。
你要是看到這張紙,
幫我記一下——
我曾經這麼努力地賴着。】
白悠悠看得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罵,一會兒想把某幾張貼得更牢一點。
“你們寫得比我想象中好。”
她輕聲說,“這要是讓上面看見,又要寫一條‘人間自救功能良好’的報告。”
系統果然在她眼前刷出新數據:
【線下活動·希望點指數:
——直接新增:X條
——間接觸發:Y條
特別標注:
——‘給空椅子留言’機制,
對部分高危對象產生穩定牽引。】
她瞟了一眼,隨手給自己也記了個“小期待”:
【實習鬼魂小期待:
——以後多搞幾次這種線下活動,
但會後請組織方提供免費夜宵。】
系統想了想,備注了一句:
【夜宵部分暫不納入預算。】
“……”
連鬼的夜宵都要被財務卡,真是三界共享的現實主義。
七、會後小結:一把椅子,幾個世界
活動結束,觀衆陸續散場。
有人匆匆忙忙趕着下一班車,有人留在門口和顧行、工作人員簡短聊幾句,有人悄悄給江不驚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一句:
【謝謝。】
便籤板被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搬走——運營說要帶回公司,做成一面“線上線下合並的留言牆”。
那把空椅子仍舊留在原地。
豆漿已經涼了,杯口還有一圈細細的豆渣。
“你要不要喝一口,象征性一下?”
江不驚提議。
“我鬼生第一次線上線下聯動,喝的是涼豆漿?”
白悠悠嫌棄,“算了,這杯留給你收場喝。”
“那我喝了,是不是象征我兼職當你搭檔?”他笑。
“你本來就是。”她聳聳肩。
他抿了一口,豆漿已經不再溫熱,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扎實感:
“今天這兩個小時……”
他靠在椅背上,“比我在直播間講十場,還覺得——沉一點。”
“你看見臉了。”
白悠悠在空椅子背後晃來晃去,“以前你面對的是一個個ID,現在是一個個眼袋。”
“你這樣說很不尊重別人的黑眼圈。”
“我也有。”她比了比自己眼下虛無的陰影,“我們這是同類之間的互相認親。”
顧行走過來,把麥克風交還給工作人員,順便拿起那杯豆漿的空杯看了一眼:
“豆渣挺多。”
“天冷得快。”江不驚說,“人也凍得快。”
“三界都一樣。”白悠悠感慨。
顧行看着他們,笑了一聲:
“今天這場,從專業角度講——”
他頓了頓,“沒有解決什麼問題。”
“但是從人的角度講——”
他輕輕把杯子放回椅子上:
“有些人,
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沒解決問題的人。”
“這個感覺,”他看向兩人,“比任何雞湯都持久一點。”
“你們兩個,繼續折騰吧。”
說完,他提着公文包離開了會場——他晚上還有諮詢。
天界那邊,某位觀察員關掉了今天的直播回放,在檔案上加了一行:
【線下試點·評估:
——未顯著改變宏觀局勢;
——但顯著提升微觀個體“賴着不走”傾向。】
地府這邊,文明嚇人項目組的白判合上資料,抬頭問小黑:
“你怎麼看?”
小黑認真想了想:
“……就是一幫人聚在一起,
承認自己活得都挺糟糕,但——”
他笑了笑:
“——暫時還舍不得散場。”
“那就行。”
白判點頭,“我們的項目目標,從來不是讓他們活得特別好。”
“只是——先別急着結束。”
會議室燈慢慢熄滅。
空椅子被人搬到角落,準備下次活動再用。
豆漿杯被收走洗幹淨,紙巾盒缺了幾抽,便籤板上密密麻麻的字等待被歸檔。
只有某個角落,還留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涼風。
白悠悠坐在窗台上,看着大樓外的夜景——車燈連成一條又一條線,像幾十萬人同時排着隊回家,又像幾十萬人同時排着隊明天繼續上班。
江不驚靠在窗邊,肩膀幾乎要穿過她:
“今天如果讓你給那把空椅子留一句話,你會寫什麼?”
“我啊?”
她想了想,慢慢說:
“我大概會寫——”
【寫給:所有賴着不走的人
內容:
你們很煩人。
但你們賴着,
確實讓我這份工作,
沒那麼無聊。】
江不驚笑出聲:“你這算是表白?”
“算是工傷致詞。”她冷靜。
“那你呢?”她反問,“你會寫什麼?”
他想了半天,認真說:
“寫給:某個匿名搭檔
內容:
謝謝你,
沒有在我學會自己說話之前,
就先消失。”
“……”
白悠悠愣了一下,眼角彎了彎:
“這句——勉強給你打九十分。”
“扣的一分爲什麼?”
“太煽情。”她說,“你要是哭了就更扣分。”
“放心。”
江不驚聳聳肩,“我今天哭的額度已經在後台用完了。”
夜風從他們身邊吹過,帶着一點冷,又帶着一點“活動結束”的空落。
系統適時彈出一行不怎麼浪漫的數據:
【本日結束小結:
——江不驚:情緒波動:輕度疲憊,未出現崩潰
——白悠悠:情感卷入度:39%(可控)
——整體希望點指數:較昨日略升】
“行。”
白悠悠打了個哈欠,“今天就先這樣吧。”
“明天還有班呢。”
“明天有什麼安排?”江不驚問。
“明天啊……”
她翻了翻任務列表,“一個剛入職的老師,一個準備離婚的中年人,一個剛被裁員的程序員。”
她攤攤手:
“——都是下一位。”
“那我們就——”
江不驚伸了伸懶腰,“繼續開門,等他們進來。”
“誰知道哪天——”
他笑,“我們也會變成某個‘空椅子’上,被別人寫一行字的人。”
“那就希望——”
白悠悠看着窗外城市的燈,“——那時候寫的,是‘謝謝’,不是‘算了’。”
夜色沉下來,城市繼續熬夜。
某個早餐攤的燈暗了,某個倉庫的燈亮着,某個出租屋的燈還沒關。
以及某個直播間,明晚八點,依舊會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