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天晚上,本來該是“普通場”。

標題都起得很規矩:

【《社畜不想死》 · 給自己留一小口 · 日常版】

今天就隨便聊聊

結果,它成了整個項目組後面半年復盤會上,被反復提起的那場“踩線直播”。

一、紅色感嘆號

直播前一個小時。

陽間:平台風控部小黑屋。

地府:文明嚇人項目組。

天界:情緒觀測中心。

三個本來只在 PPT 上連過線的部門,同時彈出同一個提示框。

【高危預警:H-011

近48小時內多次在各平台發表:

“不想活了”“想一走了之”“再也撐不下去”等言論,

並在當日17:32於本平台評論:

“今晚想跟《社畜不想死》說再見。”

當前狀態:

可能進入行動準備期

建議:重點監測相關直播場次。】

風控部的小姑娘對着屏幕,頭一次覺得“產品監測系統”的提示音比鬧鍾還嚇人:

“……完了,撞我們這場了。”

地府這邊,小黑抬頭:“又是你們節目的客人。”

白判掃了眼資料:

【H-011

性別:女

年齡:23

職業:便利店夜班店員(兼顧看護祖母)

備注:

長期獨自夜班,社交支持薄弱

曾在節目留言:

“我每天像一個夜班 NPC。”】

“是她。”小黑想起檔案,“就是那個自嘲‘夜班 NPC’的。”

天界那邊,觀察員皺眉:

【備注:

近期希望點持續低迷

已多次出現“結束一切”的字眼】

三方同時意識到

她大概率,會來今晚這場直播。

二、開場前的小插曲

晚上七點半,出租屋。

江不驚對着鏡頭調光,照例跟白悠悠鬥嘴。

“你最近有沒有覺得”

他晃晃手機,“後台數據上那條曲線,有點可怕。”

“哪條?”白悠悠從燈上滑下來。

“就是那條代表‘正在偷偷賴着不走的人數’的。”

他點開截圖,“最近漲得太快了。”

“你害怕?”顧行在小窗那頭照例提前上線。

“有點。”

江不驚老實,“人一多,我就會擔心 我們照顧不過來。”

“你又不是養老院院長。”

白悠悠吐槽,“你最多算夜間值班阿姨。”

“謝邀,我是夜間值班大爺。”他修正。

“不過 ”顧行看着他們,“你們有這個擔心是好事。”

“至少證明你們記得一件事:你們不是救世主。”

江不驚“嘖”了一聲:“顧老師這句話要不要印成貼紙,貼在我電腦上。”

“可以。”白悠悠補充,“下面附一句小字:‘你最多是深夜話多一點的人。’”

兩人嘴上貧,心裏的緊張誰都沒明說。

風控部那邊,運營小甜甜已經開了一個“內部旁聽房”,拉上法務、客服、心理顧問,一群人穿着形形色色的衛衣、西裝,圍着一塊大屏幕。

屏幕上倒數十秒:3、2、1

直播開始。

三、“晚安,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標題剛露出來,彈幕就先炸了波日常:

【打卡】:我又來賴着不走了。

【今天老板罵我】:拜托罵出點新意。

【欠債的人來報到】:我先偷十口呼吸。

江不驚照舊先閒聊,白悠悠照舊先點評彈幕裏的“今天也很想辭職”們。

聊了十幾分鍾,“下一位留言”入口也開了。

一切看起來,跟前幾場沒有什麼不同。

直到某條彈幕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在屏幕上“停”了一下。

【夜班NPC想下線:

晚安。

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這條彈幕第一時間被風控系統“標紅”,後台自動放大。

風控小姑娘:“來了。”

平台系統刷出預警:

【疑似高危發言

ID:夜班NPC想下線

是否提醒主播並插入“求助資源提示”?】

“打。”風控經理幾乎沒猶豫。

與此同時,地府系統也“叮”了一聲:

【H-011已進入《社畜不想死》直播間。

心率波動↑

情緒曲線:高度壓抑+輕微決絕】

白判冷靜:“看住。”

天界那邊,觀察員把這一條單獨拉出,放到光幕正中。

而直播間裏,這條彈幕,也在所有人眼中“變粗”了一瞬。

不是系統,而是心理。

彈幕下方,一堆人立刻跟上:

【哎喲別嚇人】:什麼叫最後一次。

【你別亂說】:誰允許你提前下線。

【夜班NPC你怎麼了】:你之前不是說要活到發年終嗎。

江不驚的視線明顯停頓了一下。

他看着那串 ID,緩緩念出來:“夜班 NPC……”

他們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

最早是在一個普通場的“給自己留一小口”環節裏:

【夜班NPC想下線:

給自己留一小口:

下班買一瓶不打折的酸奶。】

那時,他還在直播裏笑:“你這願望很具體,酸奶品牌都報一個。”

後來她也時不時留言,說自己在便利店夜班,有時候跟直播“同步值班”。

再後來,有一次“爛願望特輯”裏,她寫:

【爛願望:

有一天夜班的時候,

來一家不用我說第二遍就自己掃碼的客人。】

他們也笑過,說“這比中彩票難”。

所以這次“晚安,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並不是某個完全陌生的ID,而是一個一直在角落裏嘻嘻哈哈的“熟人”。

熟到彈幕裏有人直接喊:

【夜班NPC你別玩這種文案梗】:我笑不出來。

【你要是真最後一次,至少讓我們一起罵幾句老板再走】:先排隊。

“我們先請這位同學”

顧行率先打破僵局,“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多說幾個字。”

“比如 現在是什麼感覺?”

這句話聽上去平平無奇,卻是專業人士在高壓場景下常用的第一步:

讓對方把事態,從“最後一次”這種籠統絕望,

拉回到“現在”的具體感受。

彈幕靜了一瞬,下一條緩緩浮上來:

【夜班NPC想下線:

感覺

像是站在便利店冰櫃前,

全世界都睡了,

只剩我一個人還在值班。

我有點不想值了。】

“……”

白悠悠在上空輕輕皺眉:“比喻用得挺好,但我一點都不喜歡。”

江不驚喝了口水,盡量讓聲音保持穩定:

“你現在,真的一個人在值班嗎?”

【夜班NPC想下線:

對。

店裏沒有顧客。

只有我。】

系統在地府這邊刷新:

【位置:小城·路口便利店

店內攝像頭:正在連線(模糊處理)】

光幕上顯出一個小小畫面:

窄窄的店,貨架靠牆,一排冰櫃亮着冷白的燈,一個穿着制服的女孩趴在櫃台後,手裏攥着手機,整個人縮在椅子上。

她的旁邊,垃圾桶裏塞着一張揉成團的紙,看不到上面寫了什麼。

白判蹙眉:“……她已經寫過東西了。”

“遺書?”小黑小聲。

“別亂定義。”白判制止,“還沒到那步。”

四、踩線:說,還是不說?

平台風控部的會議室裏,空調開得有點冷。

“彈‘求助資源提示’。”

法務冷靜,“我們有義務提示。”

於是直播畫面右下角,悄悄浮出一行不太顯眼的小字:

【如果你有輕生念頭,請優先聯系當地緊急熱線或專業機構,

或者撥打平台提供的心理援助電話:XXXX-XXXX。】

很多人看了一眼,又回去盯着彈幕。

“你說你不想值班了。”

江不驚盯着屏幕,一字一頓,“是 不想今天值,還是 不想以後都值?”

彈幕:

【這是關鍵問題】:顧老師教的。

夜班NPC慢慢打字:

【夜班NPC想下線:

不想以後都值。

這班,

我幹不動了。】

看到這句,“高危”三個字在所有系統上幾乎同時亮成紅色。

天界觀察員皺眉:

【明確“永遠結束意向”。】

地府那邊,報警聲都輕微升了一個調。

白判敲了敲桌:“踩線了。”

所謂“踩線”,是項目內部的一個術語。

在“不想死”這個節目裏,可以說“好累”“不想努力”“想跑路”,

甚至可以說“有時候會想幹脆消失”。

但一旦進入到那種“已經做了具體結束安排”的階段,

所有人的處理方式,都必須突然變得極其謹慎。

“我們有 SOP。”

風控經理迅速翻開流程表,“提醒主播使用‘鼓勵求助+不爭辯+不簡單安慰’話術,同時我們後台嚐試聯系她的手機號。”

“問題是”小甜甜咬唇,“她可能現在就坐在便利店裏……不知道有沒有別人。”

地府這邊,小黑已經在看那一團蜷在垃圾桶裏的紙。

放大一看,是幾行被劃得亂七八糟的字: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典型的自責型。”小黑皺眉,“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負擔。”

白判不動聲色:“問題來了我們能不能拉一下她的時間線。”

“小黑,你說。”

小黑本能搖頭:“按規定,不能直接幹預‘壽命節點’。”

“但她現在”他還是說了,“看樣子還沒有動手,只是在想。”

天界那邊,觀察員打開一條叫做“臨時緩行”的條目:

【臨時緩行申請:

對象:H-011

原因:存在強烈自殺意向,

但尚未進入不可逆過程。

是否允許:

在不違反自由意志前提下,

給予其額外的“猶豫時間”?】

這是一個很冷冰冰的技術名詞:

不是“強行救回”,只是“盡量制造一點點猶豫”。

可以通過很多方式:讓某條消息恰好被看見,讓某個電話恰好打進來,讓某個直播間的話恰好多待了幾分鍾。

“我建議同意。”

觀察員說,“她還在打字,說明那條‘交流管道’還在。”

白判點頭:“同意。”

輪回處主任在旁邊補了一句:“但提前說好結果不一定可控。”

五、直播間裏的話,要怎麼說

“你現在一個人值班。”

江不驚深吸一口氣,“店裏沒顧客。”

“那 你現在身上,還有沒有什麼必須馬上處理的事?”

這是危機幹預的標準問句之一。

夜班NPC打了一排點點點,才發:

【夜班NPC想下線:

必須?

沒有。

我今天已經把要補的貨都補完了。

外面下雨。

應該不會有人來了。】

“她在說的是店裏的‘必須’。”

顧行開口,“那我們換個問法。”

他看着鏡頭,語氣少見地直接:

“那 你還有沒有哪件小事,是你有一點點想看到的?”

彈幕靜了一秒。

這是他們節目裏常用的“爛願望問法”,很多人已經熟悉。

夜班NPC半天沒動。

白悠悠飛得更近一點,看見便利店那個女孩盯着手機屏幕,眼睛有點幹,眼角有一點紅。

她在想。

這就是“臨時緩行”的餘地:

她還在想。

終於,一條簡短的彈幕冒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便利店門口那棵樹,

秋天快黃了。

我本來想拍一張。

發朋友圈,

配文:

“夜班NPC今天也有風景。”】

她加了一句:

【後來覺得沒意義。

就沒拍。】

“……”

白悠悠輕輕出聲:“這不就是 爛願望的一種嗎。”

“是的。”顧行立刻接住,“這就是。”

他看着鏡頭,輕聲說:

“那我們現在,可以試着讓它重新有一點點意義。”

“夜班 NPC。”

江不驚叫她的ID,“你介意我們現在給你布置一個活着的任務嗎?”

彈幕有人冒泡:

【來了】:江老師的“留作業環節”。

【每次都靠布置作業留人】:熟悉配方。

【夜班NPC想下線:

布置作業有什麼用。】

“沒什麼用。”

江不驚很誠實,“就是比‘你現在馬上跟我們保證不死’要輕一點。”

他慢慢說:

“我們不會叫你在這個直播裏,

答應我們什麼大話。

比如‘我以後都不自殺’

這種話現在對你來說太重了。

我只想問你一件

相對輕一點的事。”

他吸了口氣:

“你有沒有可能,明天幫我們拍一張那棵樹。”

“就一張。”

“你不發朋友圈也行,你可以發在“下一位留言”,或者不發。”

“只是 你看到它的時候,偶爾想起來這幫在屏幕前吵吵嚷嚷的人就行。”

彈幕炸了:

【我靠我眼眶怎麼酸了】:這作業好具體。

【“拍棵樹”作業】:聽着像幼兒園手工布置。

【夜班NPC你要是拍了】:我們給你點贊。

夜班 NPC那邊,女孩盯着手機,手指懸在屏幕上。

她當然知道這拍不拍一張照片,與她所有現實問題 夜班、錢、病、孤獨 並不直接相關。

那只是一種牽掛的借口。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答應,也不想輕易承諾。

於是她打:

【夜班NPC想下線:

我不答應。】

彈幕一陣緊張:

【……】:心涼。

下一行立刻跳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但我也不拒絕。

看看明天,

我還能不能站在那棵樹底下。】

這一行落地,平台風控部整整齊齊舒了一口氣。

他們誰都知道 這不叫“轉危爲安”。

只能叫:“從懸崖邊上,往裏挪了一小步。”

天界觀察員敲了敲光幕邊框,在報告中寫:

【對象H-011:已出現“爛願望雛形”“拍樹”。】

地府那邊,系統給出評價:

【希望點:+0.3】

“0.3 很摳門。”小黑嘟囔。

“比0強。”白判道,“我們不搞心靈雞湯,只看這點數值。”

六、平台的“踩線處理”

直播間裏的對話還在繼續。

江不驚小心翼翼地引導,讓她多講了一點“便利店夜班 NPC”的日常——有多困、多無聊、多想把監控裏那些偷吃零食的畫面剪輯成鬼畜發出去。

彈幕幫着轉移注意力,集體編了個“便利店鬼畜計劃”,有人提議把“拍樹作業”升級爲“小鎮夜景攝影大賽”。

整個過程,都盡量沒有去跟她爭辯什麼“你不應該這樣想”“你要想想你家人”之類的重壓話。

顧行在小窗裏不時插幾句,讓她把壓抑感具體化“像是被冰櫃困住”“像是收銀台下面有個洞”等等。

與此同時,平台後台風控組也沒有閒着。

他們按照SOP走了一遍:

根據賬號信息聯系到她綁定的手機號;

沒有接,轉而嚐試給她發送站內重點提示,提供熱線與當地資源;

通過大數據查到她所在便利店的連鎖總部,將“有員工心理危機”信息匿名反饋給區域經理;

預備方案:必要時聯系當地緊急電話,由專業人員上門確認安全。

“我們怎麼感覺在抓鬼。”

新來的風控實習生小聲說。

“你們抓的是活人。”

老員工糾正,“很難抓,但值。”

法務坐在一旁,全程沒說話,最後只嘆了一句:

“你們不要幻想每次都能抓住。”

“……我們沒有。”風控經理苦笑,“我們只是在爭取。”

跟直播間那邊在做的是同一件事。

七、地府的爭論:規則 vs 心軟

直播緩慢轉向別的話題,夜班NPC暫時沒再發言。

她可能在便利店裏繼續發呆,也可能只是看着屏幕,不知道該說什麼。

地府這邊,小黑看着她虛影旁邊那條“時間線”的細細變化——原本是渾濁的一條“到站模糊帶”,現在稍微往後推了一點點。

“‘臨時緩行’生效了。”

他匯報,“但幅度很小。”

白判點頭:“夠了。”

輪回處主任靠在椅子上:“你們不要覺得自己很厲害。”

白悠悠剛好從人間“飛回來”一趟,聽見這句,下意識懟了一句:“我們也沒覺得。”

“你們剛剛那一整套——”主任瞥她,“從布置拍樹作業,到引導爛願望。”

“說白了,就是盡可能讓她難以在‘現在’和‘結束’之間畫上等號。”

“這一點我可以認可。”

“但你們也要知道”

他敲了敲桌,緩慢說:

“真到了該到站的那一天,

你們也沒有資格,

把車強行拽回來。”

白悠悠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她比誰都清楚,文明嚇人項目的宗旨裏,有一條寫得很清楚:

【延遲不是否定,挽回不是篡改。】

他們做的,只能是:

在一個人真的“想結束”的那個晚上,

盡可能爲那個人提供一些其他選擇;

哪怕那個“其他選擇”只是“明天拍一棵樹”。

“那如果”

小黑猶豫,“哪天我們真的遇到一個人,做了所有努力也沒留住?”

“那就辦手續。”輪回處主任冷靜。

“照章辦事,認真登記 他也曾經努力賴着不走過。”

白判看着光幕上,那一條條細小的“希望點曲線”,忽然說了一句:

“你們記得嗎,我們項目一開始立的 KPI。”

小黑翻資料:“‘整體到站時間平均延後 X 小時’?”

“不是。”

白判矯正,“還有一條”

“讓更多在路上的人,知道

自己不是一個人走到站。”

小黑愣了一下,翻到那一頁,果然有這一條。

“所以”白判說,“成敗不能只看‘自己活沒活下去’。”

“也得看——是不是有誰,就在那段路上,陪他一起罵過幾句。”

“哪怕最後沒拽住。”

白悠悠在一邊聽着,心裏某個地方被捅了一下。

她忽然很想回到那個便利店的監控畫面裏,對坐在櫃台後的那女孩說一句:

“你今晚要真的撐不住,

也至少

知道我們看見過你。”

當然,她知道那一句話此刻沒有任何渠道送出去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直播間裏,替所有人說一點別的。

八、收尾:風景作業

那晚直播,在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了一個多小時之後,漸漸回到了熟悉的“日常場”。

照例有“今天老板又說了什麼鬼話”的吐槽,有“今天我給自己留了一碗豆漿”的小驕傲,也有“今天我偷偷睡了十分鍾午覺”的得意。

夜班NPC再沒發言。

風控部逐條刷新後台,最後在筆記上寫下:

【H-011:

本場發送高危彈幕1條,

後續轉爲中度交流若幹。

已發送平台關懷信息,

但未見直接回應。

已向其公司總部匿名反饋其可能心理危機。】

他們知道,接下來的事情,交到了現實世界裏那些麻煩而不 glamorous 的環節

門店經理、熱線志願者、路過樹下的陌生人手裏。

直播結束後。

出租屋裏,燈光暗了一格。

江不驚關掉推流,整個人往椅背上一倒:“……剛剛那一段,有沒有覺得自己在走鋼絲。”

“你不是覺得平衡木比較適合你?”

白悠悠飄下來,語氣照例是損人的,“我剛剛看你那段‘作業論’,差點以爲你又開了個晚自習。”

“你沒心跳當然不怕。”

他揉了揉臉,“我是真怕 說少了不行,說多了又出事。”

“所以你今天做的一件很對的事是”

顧行把耳機摘下來,認真說,“你沒有答應她任何辦不到的承諾。”

“比如?”

“比如‘你只要答應我,你就一定會好起來’。”

顧行聳肩,“這種話,說出來只是爲了讓自己心安。”

“我們沒有資格說。”

“那我們今天說了什麼?”

江不驚半開玩笑,“‘你至少幫我們拍棵樹’?”

“也是一種不太沉重的約定。”白悠悠說。

“那萬一她明天沒拍呢?”他還是會往那邊想,“甚至 她沒等到明天?”

“那我們也不能把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顧行很平靜,“我們做的是增加她選擇的可能性。”

“選不選擇,是她的事,也是整個系統的事。”

“如果有一天,事情往最壞走了,我們該難過,該反思,該總結,但”

他頓了頓:

也得承認,

我們不是那根唯一的線。

我們最多是

其中一根比較吵的線。”

“吵的線?”江不驚被逗笑,“叫什麼,噪音幹預?”

“差不多。”顧行也笑了,“但有時候,正是這種噪音,讓他沒法徹底靜下來做決斷。”

白悠悠托着下巴:“你們人類的 crisis manual 寫得挺花的,說來講去就是想辦法拖住。”

“那你們鬼呢?”江不驚反問,“你們 crisis manual 寫的啥?”

“‘盡量別看太久。’”她淡淡,“看久了容易變成自己的心病。”

“……”

他愣了一下,“你有嗎?”

她“嘖”了一聲:“我考核表上寫的是——情感卷入度接近上限。”

系統很懂事地在旁邊產出了一條:

【本場後即時評估:

江不驚:疲憊+輕微自責

白悠悠:情感卷入度:41%(略高)

顧行:冷靜+適度擔心】

旁邊備注:

【建議:

今晚三方均不再接觸高壓資料;

適當休息。】

“系統都叫你們睡覺了。”小黑在內網上留言,“鬼也得下班。”

九、那棵樹

第二天清晨。

小城,下了一夜雨後的街口,有點冷。

夜班便利店的門還沒關,玻璃上起了一層霧。

H-011——夜班 NPC,站在門口,手裏握着手機。

她照樣通宵了一晚,照樣給幾位困得打盹的客人結賬,照樣在凌晨三點看見街角醉鬼蹲在馬路邊唱歌。

她也照樣,在半夜某個時刻,腦子突然閃過一句:“幹脆今晚就到這兒吧。”

那句話之後,她照例數了十口呼吸。

——只是這一次,在數到第七口的時候,她腦子裏冒出另一句:

“那棵樹,

還沒拍。”

“……”

她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爲什麼會爲了拍棵樹賴着。”

她打開門,走到便利店門口。

街口那棵樹葉子確實黃了一半,雨後有水滴掛在葉緣,路燈剛滅完,天還沒完全亮。

她舉起手機,歪歪扭扭地拍了一張鏡頭稍微糊了一點,畫面裏有樹、有半截招牌、有一點點路面反光。

她站在那裏,盯着那張照片看了一會兒。

“……有點醜。”

她誠實地評價。

然後,她打開平台,找到那個“下一位留言”的入口,猶豫了一下沒立刻發。

她只是把照片存成了壁紙。

然後在手機備忘錄裏打了一行:

【作業完成。

便利店 NPC 今天還在。】

這條備忘錄,只有她自己看得見。

但在某個系統裏,被默默記了一筆:

【對象:H-011

完成“拍樹作業”

希望點:+0.4

總計:從0.3升至0.7】

旁邊多了一行很小的字:

【備注:

仍爲高危對象,

但目前“到站意向”不再連續激活。】

白悠悠在光幕前看着,忍不住吹了個口哨:

“你看。”

“這棵樹,比我們罵一百句‘不要死’都有用。”

小黑點頭:“所以以後可以多發點自然風光任務。”

“那要給天界報備一下。”白判淡淡,“免得他們以爲我們在搞生態部門的活。”

天界觀察員看着那張模糊的樹照,老實寫了一句評語:

【人類對風景的執念,

偶爾比對道理的執念更穩。】

夜裏,“社畜不想死”照例開播。

彈幕刷了一圈日常後,有一個ID悄悄冒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今天

給自己留了一小口:

門口那棵樹。

醜是醜了點,

但還能看。】

彈幕立刻炸開:

【啊啊啊你來了!!】

【作業完成確認!】:請交照片。

【你說醜就醜吧】:重要的是你還在。

江不驚和白悠悠對視一眼,沒有把那一晚的驚險拿出來當談資。

他只是笑着說了一句:

“歡迎回來值班。”

白悠悠在旁邊補了一句:

“你可以繼續當 NPC,

但拜托

把‘下線時間’先往後挪一點。”

彈幕一片【哈哈哈】裏,夾着一些看不太清的【嗚嗚嗚】。

他們都知道

這一局,算是暫時拽住了一小段時間。

未來會怎麼樣,誰都不敢保證。

但至少,在那個雨後的早晨,

那棵樹被人拍了一張。

那間便利店外,有那麼一刻,

有人認真地站在那裏,

用很笨拙的方式,對自己說了一句:

“作業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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