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是在一個灰蒙蒙的下午抵達的。
許安然抱着那個髒兮兮的“玩具箱”,挎着沉甸甸的舊挎包,隨着人流走出車站。家鄉的空氣帶着熟悉的、混雜着煤煙和塵土的味道,冷,但沒那麼刺骨。站前廣場上多了些賣烤地瓜和糖葫蘆的小販,自行車鈴聲叮當作響,人們的穿着似乎比離開時鮮亮了一點,但底色依然是那種樸素的、屬於九十年代初的灰藍。
她沒有耽擱,擠上一輛人滿爲患的公交車,搖搖晃晃地朝着紅星廠的方向駛去。
越靠近廠區,街道越顯破敗。路邊商店的櫥窗灰撲撲的,行人步履匆匆,臉上帶着這個時期國營廠區特有的、對未來的茫然和焦慮。
公交車在離廠門還有一站地的地方停下了——前面在修路。許安然下車,步行。
遠遠地,就看見了廠門口那塊斑駁的牌子。在冬日蒼白的天光下,“紅星機械廠”幾個字顯得更加暗淡無光。門口冷冷清清,沒有傳達室大爺探頭張望,只有風卷着地上的廢紙和落葉打轉。
她走到廠門口,腳步頓了頓,然後邁了進去。
廠區裏異常安靜。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行車滑過的哨音,甚至聽不到什麼人聲。積雪沒有被清掃,髒兮兮地堆在道路兩旁。車間的大門有的敞着,黑洞洞的,有的緊閉,貼着褪色的封條。
一種蕭條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空氣裏。
只有幾個穿着油膩工裝的老工人,蹲在背風的牆根下曬太陽,抽着劣質煙卷。看到許安然走進來,他們抬起頭,混濁的眼睛裏先是茫然,然後是驚訝,最後變成一種復雜的、說不上是期待還是看熱鬧的神情。
“許大妞?回來了?”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工人嘟囔了一句。
許安然朝他點點頭,沒說話,徑直朝着主車間走去。
還沒走到車間門口,消息似乎就已經傳開了。一些人從車間裏、從辦公樓裏探出頭來,遠遠地張望。眼神各異,但大多帶着懷疑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就她一個人,能帶回什麼?
當她推開主車間沉重的大門時,裏面已經稀稀拉拉聚集了二三十號人。大多是閒着沒事的工人,也有幾個聽見動靜從辦公室跑出來的幹部。車間中央,那台被擦得鋥亮的德國機床還在,像一座沉默的紀念碑。
許衛東站在機床旁,背對着門口,肩膀似乎比一個月前更佝僂了些。聽到開門聲,他猛地轉過身,看到女兒,眼神瞬間亮了一下,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被更深重的疲憊和擔憂覆蓋。
李大山也在,抱着胳膊站在稍遠的地方,眉頭擰成個疙瘩,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目光銳利地掃過許安然和她手裏的東西。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
許安然走進去,把那個舊挎包和“玩具箱”放在腳邊。
“喲,咱們的許大工程師凱旋啦!”
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響起。趙金寶挺着肚子,帶着劉大勇和幾個親信,從人群後面擠了進來。他臉上掛着誇張的、近乎惡毒的笑容,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許安然和她的行李上掃來掃去。
“讓大夥兒開開眼啊!”趙金寶走到近前,故意大聲嚷嚷,“許安然同志可是立了軍令狀,要去莫斯科給咱廠帶回‘更好設備’的!設備呢?亮出來,讓咱們這些土包子也長長見識!”
他身後幾個人配合地發出哄笑。
許安然沒理他,彎腰,先打開了那個舊挎包。在衆目睽睽之下,她扯開裹着的舊床單和衣服,露出了裏面那個鏽跡斑斑、毫不起眼的伺服電機外殼。
沉重的、暗灰色的鐵疙瘩,表面坑窪不平,沾着沒擦幹淨的油泥和鐵鏽。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塊真正的、剛從廢品站拖回來的廢鐵。
車間裏瞬間安靜了一秒。
然後,“轟”地一聲,爆發出更大的哄笑和議論。
“就這?!”
“我的天,這麼大老遠,就背回來個這?”
“這不就是塊廢鐵嗎?咱廠廢料堆裏隨便撿一塊都比這個強!”
“許大妞,你是不是讓人給騙了啊?這玩意兒能叫設備?”
趙金寶笑得最大聲,前仰後合,手指着地上的鐵疙瘩,眼淚都快出來了:“許大妞啊許大妞!我當你真有啥本事呢!弄了半天,就弄回這麼個破玩意兒?這要是‘更好的設備’,那我從茅房裏掏塊磚頭出來,是不是能算精密儀器了?”
周曉梅不知何時也擠到了前面,抱着胳膊,嘴角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誚。她沒大聲嘲笑,但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滿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輕蔑。她輕輕捅了捅旁邊一個女工,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女工也跟着掩嘴笑起來。
李大山眉頭皺得更緊,他往前走了兩步,蹲下身,仔細看了看那個鐵疙瘩。他用手摸了摸表面的鏽跡,又掂了掂分量,臉色越來越沉。他抬頭看了許安然一眼,眼神裏有詢問,但更多的是失望,還有一絲“何必呢”的無奈。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重新站直了身體。
那聲嘆息,像一塊冰,砸在不少還存着一絲幻想的老工人心裏。
許衛東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他看着地上那個鐵疙瘩,再看看周圍哄笑的人群和女兒沉默的側臉,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巨大的失望和難堪,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他想起自己抵押出去的廠長尊嚴,想起女兒出發時那孤注一擲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這荒謬的結果……他甚至不敢去看趙金寶那張得意忘形的臉。
“都散了!看什麼看!”許衛東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而無力,帶着一種近乎哀求的怒意,“安然剛回來,讓她歇歇!”
“歇歇?”趙金寶不依不饒,跨前一步,擋在許衛東面前,聲音陡然拔高,“許廠長,賭約白紙黑字貼在公告欄上,全廠人都看着呢!一個月,帶回更好的設備!現在,設備呢?”
他指着地上的鐵疙瘩,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許衛東臉上:“就這個破鐵疙瘩?你告訴我,這玩意兒比咱廠這台德國機床好在哪兒?啊?好在更鏽?好在更破?好在更像一坨垃圾?”
他轉向人群,揮舞着手臂,煽動着情緒:“大夥兒說說,這算不算完成賭約?該不該按軍令狀上寫的辦——許安然滾出紅星廠!許衛東這個廠長,也別幹了!”
人群騷動起來。趙金寶的親信開始帶頭喊:“對!按軍令狀辦!”“滾出去!”
一些原本中立的工人,看着地上那實在寒磣的鐵疙瘩,再看看趙金寶氣勢洶洶的樣子,也漸漸倒向了他那邊。是啊,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許衛東臉色慘白,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就在這混亂和喧囂幾乎達到頂點時——
“李師傅。”
一個清晰平靜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像一把刀子,切開了嘈雜。
許安然抬起頭,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大山。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沒有難堪。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廠裏那台老式6140車床,還在嗎?”她問,聲音不高,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大山愣了一下,下意識點頭:“在,後院倉庫裏放着,還能動,就是精度不行了。”
“能讓我改改嗎?”許安然繼續說,目光平靜地迎上李大山審視的眼神,“就用這個‘鐵疙瘩’。”
車間裏再次安靜下來。
這次,是真正的、帶着疑惑和荒謬感的安靜。
用這個鏽鐵疙瘩,去改造一台老掉牙的破車床?
趙金寶最先反應過來,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他指着許安然,笑得直不起腰:“改?你怎麼改?拿錘子砸進去嗎?許大妞,你是不是在莫斯科凍壞腦子了?”
周曉梅也忍不住開口,語氣刻薄:“安然,別鬧了。技校裏學的那點東西,真不夠你看的。這玩意兒……”她嫌棄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電機外殼,“扔廢品站都沒人要。”
許安然沒看他們,只是看着李大山。
李大山也看着她。這個他看着長大的丫頭,此刻眼神裏的東西,讓他感到陌生。那不是胡鬧,不是逞強,而是一種……近乎篤定的平靜。
他想起許安然小時候,蹲在他旁邊看他修機器,眼睛裏也是這樣的光。後來那光滅了,變成了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可現在,好像又回來了點?
他猶豫了。理智告訴他,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一個破舊電機外殼,改造一台老車床?開什麼玩笑。可許安然的眼神,還有她剛才那句“讓我改改”裏透出的、不容置疑的技術口吻,又讓他心裏某處動了一下。
萬一呢?
萬一這丫頭,在莫斯科真學了點什麼邪門的東西?
他看了看臉色慘白的老夥計許衛東,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趙金寶,最後,目光落回許安然平靜的臉上。
他咬了咬牙。
“行。”
李大山的聲音在寂靜的車間裏響起,不大,卻帶着八級鉗工特有的、一錘定音的分量。
“試試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