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公交剛駛出西大街,我就把帆布包抱得更緊了——包底的銀行卡硌着掌心,七萬二的數字像顆沉甸甸的砝碼,壓着我這兩年跑學區房、熬夜整材料的所有辛苦。包側兜的買車清單被我攥得發皺,第三頁最底下那句“給自己的獎賞”,是昨晚寫了又劃、劃了又寫,最後才用鋼筆描黑的,筆尖戳破了紙角,露出裏面隱約的“怕麻煩”三個字。
“又在瞅清單?”吳大帥坐在旁邊,胳膊肘搭着窗沿,指尖轉着個沒點燃的煙,煙盒是皺巴巴的紅塔山,還是上次楊姐那單成交後我買的。“王哥昨兒跟我拍胸脯,那二手朗逸就跑了三萬多公裏,比你去年租的破捷達強十倍,省下來的錢夠你加半年油,還能請我吃兩回泡饃。”他說着從帆布包裏摸出個溫熱的肉夾饃,油紙袋上印着“李記早餐”的字樣,是我常吃的那家,“給你加了雙蛋,知道你今兒要跑倆地方,得墊墊肚子——你胃不好,別跟上次似的,忙到下午才吃飯。”
我接過肉夾饃,指尖蹭過塑料袋上的油星,心裏暖了暖又沉了沉。咬了一口,肉汁裹着饃香在嘴裏散開,卻沒像往常那樣覺得滿足——我不是不知道二手車便宜,能省兩萬多,夠我交一年房租,夠我給家裏寄點錢,可昨晚整理過戶材料時,看着自己一筆筆算清的稅費、一張張別好的單據,突然就不想再“湊活”了。24歲剛入行時,我湊活租漏水的頂樓,梅雨季牆皮掉得滿床都是;湊活穿洗得發白的 T恤,見客戶時總覺得抬不起頭;湊活在公交上啃冷饅頭,胃裏疼得直冒冷汗,可現在,我想給辛苦兩年的自己一個“不湊活”的獎賞——哪怕這份獎賞,要讓我每月多還三千月供,要讓我接下來半年不敢隨便請客戶吃飯,要讓我把攢的錢都砸進去。
公交駛進三橋,二手車市場的叫賣聲裹着汽車尾氣飄進來,紅底黃字的招牌擠在一塊,“低價好車”“無事故”的字樣晃得人眼暈。吳大帥拍了拍我的肩膀:“別緊張,我表弟小周在這修了五年車,驗車比誰都細,上次有個車商想瞞事故,他一眼就看出保險杠是換過的。”我跟着他往裏走,腳下的柏油路沾着隔夜的雨水,踩上去有點滑,風裏飄着二手車商的煙味,混着機油的味道,不太好聞。
王哥早就站在那輛白色朗逸前,手裏攥着串車鑰匙,鑰匙扣是個褪色的足球掛件。見我們來,他趕緊笑着迎上來,遞過一個文件夾:“小林是吧?大帥跟我提過你,踏實人!你看這保養記錄,去年年底剛做的,機油、濾芯全換了,車主是個中學老師,平時就上下班開,周末帶孩子去公園,沒糟踐過車。”
我接過文件夾,指尖碰到冰涼的塑料殼,翻開一看,保養單皺巴巴的,最後一次保養日期被咖啡漬暈得看不清,只隱約能看見“2022年 12月”的字樣。“車主爲啥要賣啊?”我抬頭問。王哥撓了撓頭:“說是要換新能源車,家裏能裝充電樁,這不就把這車賣了——車況真沒問題,你放心。”
我拉開車門,皮革混着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不算難聞,卻也沒什麼好感。坐進駕駛座,手握着方向盤,指腹劃過上面的紋路,確實沒什麼磨損,可視線往下移,卻看見腳墊邊緣沾着點褐色的污漬,像是咖啡灑了沒擦幹淨。“能打開發動機蓋看看嗎?”我問。王哥點點頭,掀開引擎蓋,裏面的零件擺得還算整齊,就是有些地方沾着灰塵,不像新車那樣亮堂。
“小周呢?”吳大帥突然開口,四處張望了一下。王哥趕緊說:“他在後面修個車,馬上就來,我讓他過來幫你再看看。”沒等兩分鍾,一個穿藍色工裝的年輕人就跑了過來,是吳大帥的表弟小周,手裏還拿着個扳手。“哥,墨哥,”小周擦了擦手上的油,湊到引擎蓋前,用扳手敲了敲一個銀色的部件,“這發動機還行,就是積碳有點多,得清理一下,不然油耗會高。”他又蹲下來看輪胎,手指劃過胎紋裏的細裂紋,“這胎還能跑兩萬多公裏,就是裂紋得注意,下雨天容易打滑。”
我的心沉了沉,我最怕的就是“得注意”“得清理”這種話——上次幫客戶驗房,業主說“牆面有點舊,刷層漆就行”,結果客戶住進去才發現牆面滲水,花了五千多修,最後還來找我麻煩。“發動機清理得多少錢?”我問。小周想了想:“外面修的話,大概五百多,要是在我們這修,四百就能搞定。”
吳大帥,”我拉着他走到一邊,聲音壓得低,“我想再去 4S店看看。”摸了摸口袋裏的清單,指尖戳着紙角的“怕麻煩”三個字,“這七萬二是我跑了三個月學區房攢的,我想給自己買個踏實的——哪怕貴點,哪怕月供緊點,我不想以後開車的時候總琢磨‘會不會出問題’,不想剛買了車就花錢修。”
吳大帥盯着我看了兩秒,突然笑了,掏出煙點燃,火苗映着他的眼睛,很亮。“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吸了口煙,煙圈飄在風裏,很快被吹散,“其實我昨天跟小周聊,他就說‘墨哥那性格,肯定不放心二手’。我沒攔你,是想讓你自己看明白——你這兩年攢的不是錢,是‘不想再湊活’的底氣,是‘不想再被麻煩找上來’的謹慎,別爲了省倆錢,把這份底氣和謹慎又丟了。”他拍了拍我的後背,力度不輕不重,剛好能讓人覺得踏實,“走,咱去 4S店,不就多花兩萬嗎?你踏實,比啥都強——錢沒了還能賺,心裏不踏實,賺再多錢也沒用。”
我愣了愣,眼眶突然有點熱。吳大帥總是這樣,通透得像西安的秋天,不燥也不冷,總能戳中我心裏最軟的地方。就像上次楊姐那單,我非要把所有數據算三遍,生怕出一點錯,他沒說“你太較真”,只幫我把數據單整理得整整齊齊,還跟我說“細心點好,客戶放心,咱也安心”;這次買車,他也沒說“你沒必要”,只陪我去看,等我自己做決定,甚至早就跟小周打好了招呼,讓他說實話。
4S店的冷氣裹着咖啡香撲過來時,我下意識把帆布包往身後藏了藏——身上穿的還是去年買的灰色 T恤,袖口有點起球,洗得有點發白,跟店裏穿西裝的銷售比起來,顯得有點局促。吳大帥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故意大聲說:“咱今天是來買車的,又不是來當學徒的,放鬆點!你看這展車,跟你以後的車一樣,有啥好緊張的?”
銷售迎上來,是個穿黑色西裝的姑娘,胸前別着工牌,上面寫着“張悅”。她笑着遞來宣傳單,指尖點在“2022款朗逸 1.4T”的字樣上:“先生您好,這是我們的熱門車型,現在優惠後 12萬 5,首付最低三成,分期兩年免息,像您這個年紀買這款的特別多,空間大,帶客戶也體面,後備箱能放下三套戶型圖,還有折疊桌椅,特別實用。”
“體面”兩個字,像顆小石子投進我心裏,漾起一圈圈漣漪。我想起前陣子帶客戶去金地尚林苑,客戶開着寶馬 X3,黑色的車身亮得晃眼,而我在路邊等了二十分鍾公交,風刮得臉生疼。客戶上車時隨口問了句“小林怎麼沒開車”,我當時臉都紅了,只能含糊說“最近在看車”,客戶沒再追問,可我知道,他心裏肯定覺得“連車都沒有,怎麼讓人放心把買房的事交給你”。現在,我想靠自己的努力,給自己一份“體面”——哪怕這份體面,要讓我接下來半年每月都要算計着花錢,要讓我把攢的錢都花出去。
“能算下首付五萬的月供嗎?”我問,聲音比剛才在二手車市場時穩了些。張悅拿過計算器,指尖在上面飛快地敲着:“首付五萬,剩下的七萬五分兩年還,每月三千一百二,免息,沒有其他費用。您要是手裏有錢,還能提前還款,沒有違約金,也能省點利息。”
我的指尖在計算器上劃了劃,冰涼的塑料觸感讓我清醒了些——每月提成平均兩萬多,三千的月供不算多,可我還是怕“萬一”:萬一下個月單子少,提成沒那麼多;萬一車子出點小問題,要花錢修;萬一家裏有事,需要用錢。吳大帥看出了我的猶豫,湊過來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你怕緊巴,可你想想,你 24歲的時候,連房租都要跟我借兩百塊,每天吃泡面,現在不也能自己攢錢買車了?有點壓力才好,能推着你往前跑,總比把錢亂花在沒用的地方強——上次你發了提成,非要請客戶吃兩千多的飯,結果單子也沒籤成,那錢花得才叫冤枉。”
我抬頭看吳大帥,突然想起昨晚寫清單時的心情——在“給自己的獎賞”下面,我又寫了行小字:“別怕辛苦,辛苦才是該得的。”還想起蘇曉上次跟我說“你得學會把錢花在刀刃上,別總亂花”,那時候我沒太在意,現在卻覺得很對。掏出銀行卡,指尖在上面摸了摸,卡片邊緣有點磨手,是我用了兩年的工資卡:“就它了,首付五萬,分期兩年。”
張悅笑着點點頭,拿出合同遞給我:“那咱們籤合同吧,您先看看條款,有不清楚的地方隨時問我。”我接過合同,一頁頁仔細看,連“交車時間”“保修範圍”的小字都沒放過,吳大帥在旁邊看着,忍不住笑了:“你這認真勁兒,跟看房產合同似的。”我沒抬頭:“這跟買房一樣,都是大事,不能馬虎。”
正看着,張悅突然隨口提了句:“最近黃金漲得厲害,昨天有個客戶本來想訂車,最後把錢買黃金了,說比買車保值,還能隨時變現。”我愣了愣,掏出手機刷了下新聞,“黃金價格突破 480元/克”的標題一閃而過,隨手劃掉了——我知道黃金保值,可我更知道,這輛車能給我的,不是黃金能比的:是帶看時不用擠公交的踏實,是見客戶時不用解釋“沒開車”的體面,是對自己兩年辛苦的認可,是給自己的一份獎賞。哪怕以後車會貶值,哪怕以後月供會有點緊,我也認了——這份“不湊活”的獎賞,是我給自己的底氣,是我咬牙堅持的證明。
交完首付,拿到訂車單時,夕陽剛好從 4S店的落地窗斜切進來,落在我手裏的單據上,把“朗逸 1.4T”的字樣染得暖融融的。吳大帥勾着我的肩膀往門外走:“走,哥請你去回民街吃泡饃,加肉加蛋,再點個涼菜,慶祝咱小林 26歲喜提新車!”
回民街的人很多,擠擠攘攘的,叫賣聲、香味混在一塊,特別熱鬧。我們擠在“老李牛肉館”的小桌子前,桌子有點小,兩個人坐剛好。李叔端着泡饃過來,笑着打趣:“小林,今天終於帶朋友來吃了?以前總看你一個人來,有時候忙到飯點過了,還讓我給你留一碗。”我臉有點紅:“叔,今天訂了輛車,跟我哥來慶祝下。”李叔眼睛一亮:“喲,買車了?好事啊!以後帶客戶來吃泡饃,就不用擠公交了——你這孩子踏實,早就該有輛車了。”
泡饃的熱氣飄在臉上,暖乎乎的。吳大帥給我碗裏夾了塊牛肉:“你還記得你剛來時,跟我借了兩百塊交房租嗎?那時候你住在頂樓,漏雨漏得厲害,你還跟我說‘沒事,湊活住就行’,現在不是做到了?有了自己的車,以後不用再湊活了。”我點點頭,眼眶有點熱——那時候我說“湊活住就行”,是因爲沒別的辦法,現在能選擇“不湊活”,是因爲自己的努力,是因爲這兩年沒日沒夜的跑單子、整理材料。
“以後開着車帶客戶,別太拼,”吳大帥喝了口湯,湯裏飄着蔥花,“月供三千不算啥,可別爲了多籤單,連飯都不吃——上次你爲了談成一個單子,連續三天沒睡好,結果在籤合同的時候差點暈倒,我還送你去醫院,你忘了?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我點點頭,心裏亮堂堂的。我知道,這輛車不是結束,是開始——是我從“湊活過”到“認真活”的開始,是我從“怕麻煩”到“敢承擔”的開始,是我給自己的一份承諾:以後要更努力,要更踏實,要對得起自己的辛苦。
吃完泡饃,我們往公交站走。路過一家花店時,吳大帥突然停住:“給蘇曉買束花吧?你提車的時候叫她來,送她束花,謝謝她上次幫你過戶——你倆是搭檔,送束花很正常。”我愣了愣,臉有點紅:“不用了吧,人家有男朋友了,送花不太好。”吳大帥拍了拍我的胳膊:“有男朋友怎麼了?你是謝謝她幫忙,又不是別的意思,別想太多。”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算了,等提車的時候,請她吃頓飯吧,跟上次說的那樣,吃醬牛肉。”吳大帥笑着點點頭:“行,聽你的。”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把訂車單壓在枕頭底下。給蘇曉發了條微信:“我在 4S店訂了輛朗逸,以後帶看不用趕公交啦——等提了車,請你去吃上次說的醬牛肉,謝謝你上次幫我過戶。”沒過多久,她的回復就來了,還附了個“開心”的表情包:“恭喜呀!26歲就有自己的車,太厲害了~提車記得叫我,我去給你送個小禮物,不用太破費請我吃飯啦!”
我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摸了摸枕頭底下的訂車單,紙質有點硬,上面的字跡很清晰。突然覺得:每月三千的月供不算什麼,以後可能遇到的麻煩也不算什麼——因爲我終於學會了,給辛苦的自己一份獎賞,哪怕這份獎賞會讓我過得不那麼舒服,可正是這份“不舒服”,讓我更堅韌,更有底氣去面對以後的日子。
窗外的西大街漸漸安靜下來,法桐樹影在玻璃上晃得溫柔,偶爾有汽車駛過,燈光在牆上留下一道光痕。我躺在床上,想起明天還要去帶看,想起吳大帥說的“有點壓力才好”,想起蘇曉的祝福,心裏滿是踏實——我知道,自己的日子,正在一點點變好,像這輛即將到手的朗逸,雖然要慢慢供,可每一步,都走得穩當,每一步,都朝着更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