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出那扇低矮的門扉,眼前的景象卻讓兩人都愣住了。
一輛再樸素不過的青布圍子馬車停在那裏,旁邊站了兩位面無表情、腰杆筆直的侍衛。
馬車旁,琥珀正用帕子捂着臉,低聲啜泣着,與少爺身邊的小廝順子說話。馬車上,已經堆了幾個屬於琥珀的箱籠。
順子手裏拿着兩個藍布包袱,見玲瓏和秋月抬着箱子出來,連忙上前幫忙把箱子抬到馬車上。
“玲瓏姐姐,你行李就這一個箱子嗎?”
“嗯,我只撿了些貼身用着的帶上了,這一路那麼遠,路上也不方便,剩下些雜七雜八的都分給院子裏的姐妹們了。”
順子聽完沒再多言,他先將一個包袱遞給還在抽噎的琥珀,道:“琥珀姐姐,這是少爺吩咐給您的。”
然後又轉向玲瓏,將另一個包袱遞過來,語氣恭敬了些:“玲瓏姐姐,這是少爺給您的。少爺還吩咐了,安排個侍衛隨行,護送二位姐姐一同出城。”
聽了這話,又掃了眼站着的兩個侍衛,都是生面孔,玲瓏臉色沉了沉。
琥珀抬頭,淚眼婆娑地抓住順子的袖子:“順子,少爺,少爺他真的不來見我們最後一面嗎?”
順子不動聲色地抽回袖子,垂着眼:“琥珀姐姐,少爺學堂裏正忙着呢,實在是抽不出空來送姐姐。”
‘忙着呢’玲瓏在心裏默默重復了一遍。
在場的人都明白,這輛馬車和包袱,就是少爺最後的照拂,也是劃清的界限。
她原本去找客棧、尋鏢局的計劃,此刻已顯得多餘。
玲瓏接過包袱,才轉向秋月,看着她泛紅的眼圈,心中也是不舍,卻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道:“就送到這兒吧,回去當差要緊。記住我的話,萬事當心。”
秋月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重重地點了點頭,哽咽得說不出話。
玲瓏不再猶豫,率先轉身上了馬車,尋了個位置坐下。琥珀也在順子無聲的催促下,抽噎着上了車,坐在對面。
車簾放下,隔絕了秋月站在門外不斷揮手的身影。侍衛一揚馬鞭,車輪轆轆,開始轉動。
秋月到底是沒忍住,跟着車子跑了兩步,“姐姐,安頓好了,可一定要記得給我來信啊。”
玲瓏端坐着,沒有回頭,她只是靜靜地透過晃動的車簾縫隙往外看。
說起來她在京都待了十二年,從八歲到二十歲,但是這京都城她正經沒逛過幾次。平時跟着夫人出來,也都是坐在轎子上,透過晃動的簾子暗暗的瞟一眼。
想到這,玲瓏第一次坐在馬車上,把車簾掀開了,光明正大的往外看去。
“走了。”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這條路,終究是通向自由的方向。
馬車一路向南城門駛去,琥珀的抽泣聲就未曾真正停止過。
起初是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隨着馬車離侯府越來越遠,那哭聲便漸漸放開了些,成了無法抑制的、充滿絕望的悲鳴。
她用手帕死死捂着嘴,肩膀劇烈地顫抖着,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將前襟濡溼了一大片。
玲瓏坐在她對面,起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努力忽略耳邊的噪音。
‘沒完沒了!’玲瓏心裏升起一股煩躁。她知道琥珀傷心,可這般哭法,除了傷身耗神,還能有什麼用?
“哭夠了沒有?”
她的語氣算不上溫和,甚至有些冷硬,“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把嗓子哭啞了,這馬車也不會調頭,京城也不會更近一寸。除了讓你自己更難受,還能有什麼用?”
琥珀被她突如其來的話語噎住,抬起紅腫得像桃子的眼睛,茫然又委屈地看着她。
玲瓏看着她這副淒慘的模樣,到底還是心軟了,她嘆了口氣,語氣放緩了些,
“琥珀,你我都知道,離了侯府,往日種種便如昨日死。你若真有那剛烈膽子,一頭碰死在這車裏,倒也幹淨,全了你對少爺的心,也全了侯府要的清白。可你若沒那個膽子,”
她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琥珀渙散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既然不敢死,也沒得選,那後半輩子總還得照常過下去。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收起來吧,留些力氣,想想往後怎麼活。”
琥珀被她這番話震住了,呆呆地看着玲瓏冷靜的側臉,連哭泣都忘了,只剩下身體還在慣性般地抽動。
她歪靠在車廂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某處,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玲瓏沒有再管她,靠在廂壁上,掂量了一下手中那個順子給的藍布包袱,正想解開看看,對面的琥珀卻忽然又開口了,聲音沙啞:
“玲瓏,你說,少爺他怎麼就能這麼狠心?”
玲瓏解包袱的手一頓,心裏那點剛壓下去的煩躁又冒了頭。
這是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哭訴了?
“我原本想着,就算不能留在少爺身邊,夫人看在我爹娘伺候她多年的份上,最多也就是把我送回京郊的莊子,在我爹娘眼皮子底下過日子。”
琥珀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這次是純粹的恐慌,“可我萬萬沒想到,夫人她、她竟然要我回開封府,那麼遠的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我跟老家的叔伯們連見過都沒見過,這跟流放的犯人有什麼分別。”
“回開封?”玲瓏聽到這才是真正地驚訝了。
她一直以爲等她們出了城,護衛會先把琥珀送回京郊她父母那裏,再護送她回開封的。
“你不是京裏人嗎?你爹娘不是在……”
“我爹娘是早年從河南跟着老夫人進京的!”
琥珀好像並不在意玲瓏的回答,只自顧自的說着。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我叔伯一大家子都還在開封府老宅當差呢。她這是信不過我爹娘能看住我,非要讓我回老家,讓那些族親盯着我,怕我,怕我再存了心思去找少爺。”
“…………”
玲瓏安靜的聽着琥珀的自言自語,瞬間全明白了。
夫人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把琥珀送回仍有親族管束的老家,既全了放她一條生路的名聲,又徹底杜絕了她再與少爺產生任何瓜葛的可能。
玲瓏的目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車廂前壁,她就說,少爺就算念舊情,派個普通小廝護送也就是了。
何至於動用身邊這等硬手,原來這侍衛的主要任務根本不是護送,而是押送。
是確保琥珀這只不聽話的“鳥兒”,必須被老老實實地送進老家的“籠子”裏,中途絕不能出任何岔子,更不能讓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