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發動時,“突突突”地吐着黑煙。
知青們擠在車廂裏,鋪蓋卷和人混合着,吊在車幫上的手臂一排,看上去像掛了一串綠豆角。
商曼坐在靠車廂一角的位置,背靠着鐵皮板。
鐵板被太陽曬得燙,她卻沒挪地方,只把肩微微離開一點。
熱風從篷布縫裏灌進來,吹得人眼睛發幹。
泥土味越來越濃。
城裏的路再破,也是水泥路。
這會兒車輪下面是真正的土路,輪胎壓過去,塵土“譁啦啦”地往兩邊飛。
遠處是成片的地,已經過了收割時節,只有零散的綠,更多的是被太陽曬得發白的茬子。
偶爾有一片玉米地,葉子在風裏譁啦啦響。
路邊時不時躥出幾只雞,撲棱着翅膀往田埂上跑。
卡車開快一點,人就跟着往後一晃。
“哎喲——輕點輕點!”
有人被顛得叫出聲,滿車都是笑。
有個女知青坐在她對面,偷眼看了她好幾次。
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商……商同志,你真要被分到……那個韓家溝?”
商曼眼皮都沒抬,指尖慢慢抹平裙子上看不見的褶子。
“嗯。”她淡淡應了一聲。
“聽說那邊挺偏的。”女知青壓低聲音,“要是能分到大隊部多好,有廣播、有大隊院子,熱鬧。”
說完又有些後悔,悄悄看了她一眼,生怕自己說的話聽上去像是在幸災樂禍。
“偏一點,”商曼卻慢悠悠地說,語氣淡淡,“也好。”
女知青愣了一下:“啊?”
“人太多,吵。”
“……”
如果她沒被這場夢嚇醒,照原本的軌跡,那麼有一天,這個出身韓家溝的男人,真會走到她面前,成了她躲不過去的一道坎。
他會有足夠的能力,也有足夠的冷心腸,讓原本風風光光的商家,一步步被逼到懸崖邊。
她會把他的青梅竹馬叫“鄉下人”,她會仗着自己出身驕矜,說出那些不好聽的話。
然後,她被反噬。
商家破產邊緣,她成了衆口相指的那個“罪人”。
——這是夢告訴她的。
要她就這麼坐在城裏,等着夢裏那一天到來?
笑話。
她從來不是會乖乖等着的人。
從小到大,誰惹了她,她第一反應永遠是——先動手的那個。
“既然夢裏的禍根在這裏。”
卡車猛地又是一顛,坐在一旁的男知青差點磕到車幫,罵罵咧咧笑了一聲。
她的思路卻像被那一下顛得更清醒。
“那就親自來剪斷好了。”
“那個叫韓川的,”她在心裏把名字念了一遍,“鄉下人。”
她唇角慢慢勾起一點冷豔的弧度。
“他本事再大,也還沒大到能捏死現在的我。”
但她不打算等他長大。
改變未來。
把潛在的敵人扼死在半路上。
“你們說說,”前面有人笑着嚷,“等到了村裏,第一件事幹啥?”
“睡覺!”
“搶個好床板再說。”
“我先去看豬圈。”
一陣笑。
笑聲外,卡車突然減速。
“到了到了!”有人趴在車幫上往外看,“前面就是村了!”
卡車在一處稍微寬一點的土路邊停下。
篷布被人掀開,一股熱浪夾着煙火氣、土腥味和一點點柴火味一齊撲進來。
“下來!”
有人伸手幫着把行李往下遞。
商曼提着包,慢慢從車上跳下來。
腳跟落在地上的一瞬間,她微微一愣。
泥地是實的,卻帶着一點軟,鞋底被細細的塵土一裹,像踩在一層看不見的灰上。
眼前,是一條不算寬的村道。
路兩邊是低矮的土坯房,有的牆皮已經脫落,露出裏面混着碎草的黃泥,屋頂上壓着不太整齊的瓦片。
屋檐下掛着幾串曬幹了的紅辣椒,顏色被太陽曬得發暗。
不遠處有一口井,井台邊圍着幾只破舊的鐵桶,木架子上搭着繩子。
再往遠看,能看見幾棵歪歪斜斜的樹,樹葉不多,枝杈伸得老遠。
泥土的味道,比在車上聞到的更重。
夾着炊煙、牲口的味道,還有遠處豬圈那邊隱約傳來的臭味。
孩子們赤着腳站在門口,穿着吊帶背心和短褲,臉曬得黑黑的。
看見卡車停下,知道是城裏來的知青,一窩蜂地往這邊跑。
“知青來了——”
聲音清脆,在空氣裏炸開。
幾個大人也慢吞吞地從屋裏出來,女人圍着頭巾,男人穿着打了補丁的衣裳,一個個手裏還拎着活路。
他們的眼睛不算銳利,卻帶着一種“看新鮮事”的打量。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下子都變得有點復雜。
她這身淺色裙子,皮涼鞋,提着的小皮包,在這一片灰撲撲的土景裏,像從畫報裏走出來的。
太顯眼了。
陽光已經往斜處偏,晃得人睜不開眼。
斜陽從她肩頭落下來,在泥地上拖出一小截纖細的影子。
有孩子悄悄吐舌頭,小聲嘀咕:“哎呀,這城裏來的姐姐,好白。”
旁邊的大人扯了一下他:“少說話。”
梁守魁從卡車另一頭走過來,抬手抹了把汗,沖着圍過來的村民笑:“都別看啦,都別看啦,這是上面分來的知青,以後就是咱村裏人了。”
“這是城裏某某單位的商同志,”他特意頓了一下,語氣裏帶了點無意識的敬重,“分到咱韓家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