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快亮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
這可是救命的雪。鵝毛般的大雪片子在陰山背面的荒原上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把那五百道滑雪板留下的痕跡抹得幹幹淨淨,連帶着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也被掩蓋了不少。
江鼎正把自己縮在一處背風的雪窩子裏,手裏捧着個熱水袋(那是用蠻牛的膀胱洗幹淨灌上熱水做的簡易版),哆哆嗦嗦地喝着老黃剛熬出來的姜湯。
“阿嚏!”
江鼎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揉了揉被凍得通紅的鼻子,罵罵咧咧地說道:“這鬼天氣,以後誰再跟老子提‘瑞雪兆豐年’,老子非把他扔雪地裏埋上三天。這哪是兆豐年,這是要老命啊。”
“參軍,您就知足吧。”
瞎子蹲在旁邊,正用一塊破布擦拭着那把還沒幹透的斷刀,臉上的褶子裏全是笑意,“這一夜,咱們可是把金帳王庭的半個屁股都給燒紅了。剛才我趴在地上聽了聽,後面那動靜,嘖嘖,跟炸了馬蜂窩似的,全是哭爹喊娘的聲音。”
“哭有個屁用。”
江鼎喝了口姜湯,暖意下肚,臉色稍微好看了點,“哭能把牛羊哭活?還是能把草料哭回來?這幫蠻子,安逸太久了,都忘了這草原原本也是吃人的。”
“那是。”地老鼠湊過來,手裏抓着一把從牧場裏順出來的金瓜子,正借着雪光一顆顆數着,“參軍,這次咱們可是發了大財了。光是我手底下那幫弟兄摸來的金銀細軟,少說也有兩千兩!回去以後,咱們能不能把那個‘怡紅院’給包下來?”
“出息。”
江鼎白了他一眼,伸手從地老鼠手裏搶過兩顆最大的金瓜子,毫不客氣地揣進自己懷裏,“就知道那個什麼院。有了錢,先得把裝備換換。你看啞巴那把刀,都卷刃了;還有你們腳下的滑雪板,都磨起毛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懂不懂?”
“懂懂懂,參軍是讀書人,說啥都在理。”地老鼠嘿嘿笑着,也不心疼那兩顆金子,畢竟跟着這位爺,吃肉那是遲早的事。
就在這時,負責在前面探路的鐵頭突然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滑了回來。
他動作極快,一個急刹車,帶起一片雪霧,差點噴在江鼎臉上。
“參軍!有情況!”
鐵頭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透着一股子急切,“前面三裏地的那個山口,有一隊人馬正往北跑。看那車轍印子,深得很,肯定是重車!”
“往北跑?”
江鼎眉頭一皺,放下了手裏的姜湯,“這時候往北跑?那不是逃命嗎?蠻子的主力都在南邊,北邊是極寒冰原,去那兒找死?”
“我也覺得奇怪。”鐵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雪,“而且那隊人馬不多,也就百來號人。但是護衛很硬,清一色的彎刀黑甲,看那架勢,像是......怯薛軍。”
怯薛軍!
這三個字一出,雪窩子裏的氣氛瞬間變了。
那可是金帳汗王的親衛軍,每一個都是萬裏挑一的勇士,號稱“長生天的彎刀”。平時這種級別的軍隊只會守在王帳周圍,怎麼會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嶺,還護送着車隊往北跑?
“有點意思。”
江鼎眯起了眼睛,那種慵懶的神色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人看到獵物的狡黠。
“這大雪封山的,不在熱乎的帳篷裏待着,非要往冰原上跑。除非......”
江鼎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壞笑。
“除非他們知道南邊打敗了,牧場也被燒了,覺得這地方不安全了,想帶着家當跑路。”
“能讓怯薛軍護送的家當......”瞎子舔了舔嘴唇,獨眼裏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參軍,那得是多少金子啊?”
“也許不光是金子。”
江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把那件白狐裘的領子立起來擋住風。
“走,去看看。要是真是只肥羊,咱們就順手給它宰了。也算是給這次春遊畫個句號。”
......
山口的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江鼎帶着五百人,趴在山口兩側的雪坡上,身上蓋着白布,和周圍的雪地融爲一體。
不一會兒,那一隊人馬果然出現了。
正如鐵頭所說,這是一支奇怪的車隊。十幾輛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的大馬車,車輪上纏着厚厚的草繩防滑,拉車的馬都是一等一的神駒。
護送在兩側的百名騎兵,果然身穿黑甲,面容冷峻,手裏握着寒光閃閃的彎刀。哪怕是在這種風雪中,他們的隊形依然保持得紋絲不亂。
“乖乖,這馬車......”地老鼠趴在江鼎旁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參軍你看,那車軸都是銅包的!這哪是逃難啊,這是皇帝出巡吧?”
“噓。”江鼎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
中間那一輛馬車最大,也最豪華。雖然蒙着黑布,但偶爾風吹起一角,能看到裏面露出的金絲楠木車廂。
而在馬車頂上,插着一面小小的旗幟。
藍底,金鷹。
“那是金帳王族的標志。”
江鼎放下望遠鏡,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肺裏全是冰冷的驚喜。
“這可不是一般的肥羊,這是頭金羊。瞎子,你說,蠻子的汗王有多少個兒子?”
“那誰知道啊。”瞎子撇了撇嘴,“聽說那老東西種馬似的,生了幾十個。不過能用這種車架的,肯定是最受寵的那幾個。”
“那咱們這回是撞大運了。”
江鼎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老黃,你的‘迷魂煙’還有嗎?”
“有是有,但這風太大,煙點不着啊。”老黃爲難地看了看風向。
“那就用弩。”
江鼎果斷下令,“啞巴,你帶一百人,瞄準那些拉車的馬。記住,別射死,射腿,讓馬把車給帶翻了。鐵頭,你帶人封住退路。剩下的人,給老子喊話,就說......”
江鼎想了想,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無賴的笑容。
“就說咱們是金帳汗王派來接應的,讓他們把東西留下,人可以滾蛋。”
“啊?”地老鼠愣了,“參軍,這蠻子能信嗎?咱們這長相,也不像蠻子啊。”
“誰讓你露臉了?”江鼎踹了他一腳,“把臉蒙上!這叫詐!詐得住最好,詐不住就搶!動手!”
崩!崩!崩!
一百張經過改造的神臂弩同時發射。
毒箭像雨點一樣射向了拉車的馬匹。
“希律律——!”
慘叫聲瞬間響起。那些神駒雖然強壯,但也扛不住老黃的毒藥。馬腿一軟,十幾輛大車頓時失去了控制,在雪地上打滑、側翻,撞成了一團。
“敵襲!保護王子!”
護衛的怯薛軍反應極快。哪怕是在這種混亂中,他們依然迅速收縮隊形,將中間那輛最大的馬車團團圍住,彎刀出鞘,死死盯着兩側的雪坡。
“什麼人!竟敢襲擊王族車駕!”領頭的千夫長用生硬的大乾話吼道。
“要你命的人!”
鐵頭一聲怒吼,帶着兩百人從雪坡上滑了下來。他們踩着滑雪板,速度快得像閃電,手裏的彎刀借着沖力,狠狠地撞進了怯薛軍的陣型裏。
“殺!”
混戰爆發了。
江鼎沒有沖。他依然趴在坡頂,冷靜地觀察着戰局。
怯薛軍果然強悍,哪怕是被偷襲,哪怕人數處於劣勢,依然打得有章有法。鐵頭他們雖然凶猛,但居然一時半會兒攻不進去。
“這幫硬骨頭。”江鼎皺了皺眉,“啞巴,你也上。給我把那個千夫長的腦袋擰下來。”
啞巴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提着那把一百斤重的陌刀,像一輛重型坦克一樣沖了下去。
根本不需要什麼招式。
啞巴只是一刀橫掃。
鐺!
一聲巨響。兩名試圖阻擋他的怯薛軍連人帶刀被砸飛了出去,胸口的鐵甲都凹陷了一大塊。
“怪物!是怪物!”
蠻兵們驚恐地大叫。
有了啞巴這個箭頭,怯薛軍的防線終於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鐵頭和瞎子帶着人像狼群一樣涌了進去,開始了殘酷的圍殺。
一刻鍾後。
戰鬥結束。
一百名怯薛軍全部戰死,無一投降。這讓江鼎也不得不佩服這幫蠻子的血性。
但也僅此而已了。
此時,整個戰場上只剩下那輛孤零零的金絲楠木馬車,側翻在雪地裏,車輪還在空轉。
“出來吧。”
江鼎踩着吱呀作響的積雪,走到馬車前,用刀鞘敲了敲車廂,“別讓老子動手請你。老子這人手重,萬一傷着哪兒,就不好了。”
車廂裏沒有動靜。
“啞巴,把頂給我掀了。”江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啞巴上前一步,雙手扣住車頂,怒吼一聲,渾身肌肉暴起。
咔嚓!
那堅固的金絲楠木車頂,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掀飛了出去。
車廂裏的景象暴露在衆人面前。
鋪着厚厚白虎皮的軟塌上,縮着一大一小兩個人。
大的,是個穿着紅裙的女人,看樣子是個侍女,此時正瑟瑟發抖地護着身後的人。
小的,是個只有七八歲的男孩。
他穿着一身華麗到極點的金色皮裘,脖子上掛着一串拇指大的東珠。雖然小臉煞白,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着江鼎,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像狼崽子一樣的凶狠。
“你是誰?”
小男孩開口了,用的是一口純正的蠻語,聲音稚嫩卻透着股威嚴。
“我是阿史那·必勒格,金帳汗王的兒子。你們這群卑賤的強盜,敢動我一根汗毛,我父汗會把你們的皮扒下來做鼓!”
江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他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必勒格?智者?”
江鼎用同樣純正的蠻語回了一句(那是老秀才教的),“你父汗給起名字的時候,是不是喝多了?你現在都在老子手裏了,還敢跟老子擺譜?”
他伸出手,一把將那個擋在前面的侍女推開(侍女想反抗,被啞巴一個眼神嚇暈了過去),然後像拎小雞仔一樣,把那個所謂的王子拎了出來。
“放開我!你這個低賤的......”
啪!
江鼎毫不客氣地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
清脆,響亮。
小王子懵了。長這麼大,從來沒人敢打他,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這一巴掌,是教你做人。”
江鼎把他扔給旁邊的啞巴,“捆上。這可是咱們這趟最大的‘年貨’。”
“參軍,這真是王子?”地老鼠湊過來,兩眼放光地盯着小王子脖子上的東珠,“這得值多少錢啊?”
“錢?”
江鼎看着那個還在拼命掙扎的小男孩,搖了搖頭。
“庸俗。地老鼠,你的眼光就只有這點嗎?”
江鼎走過去,伸手捏住小王子的下巴,強迫他看着自己。
“這可不是錢。這是一把鑰匙。”
“一把能打開金帳王庭大門,甚至能讓咱們那位李將軍坐穩北涼的鑰匙。”
“參軍,那這車裏的東西......”瞎子指了指馬車裏散落出來的金銀器皿。
“都帶走!一個銅板都別剩下!”
江鼎大手一揮,“這可是人家送給咱們的見面禮,不收多不禮貌。”
“啞巴,把這小子扛着。咱們回家!”
“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被啞巴扛在肩上的小王子突然大聲喊道,那雙眼睛裏滿是仇恨,“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江鼎停下腳步,回過頭。
風雪中,他那一身沾滿血污的官袍顯得格外刺眼,但他臉上的笑容卻燦爛得有些過分。
“好啊,我等着。”
江鼎沖着小王子揮了揮手,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告別。
“記住了,把你屁股打開花的人,叫江鼎。”
“當然,如果你以後想贖身,記得帶夠了銀子,來找我。我這人,認錢不認人。”
說完,江鼎轉過身,在風雪中大笑而去。
“瞎子!唱個曲兒!咱們凱旋了!”
“得嘞!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一群滿載而歸的惡鬼,扛着一個咬牙切齒的王子,推着十幾車價值連城的財寶,在瞎子那破鑼嗓子的歌聲中,消失在茫茫的陰山雪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