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走廊的感應燈隨着林晚意的腳步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後逐一熄滅，仿佛爲她離去的路徑打上一串孤寂的省略號。身後宴會廳的喧囂被厚重的門扉隔絕，變成一種沉悶的、遙遠的背景噪音，襯得身前通往酒店大堂的這段路格外空曠寂靜。
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晰而規律，每一步都踏得很穩。直到轉過一個彎，徹底脫離了可能有人追出來的視線範圍，林晚意挺得筆直的脊背才幾不可察地鬆懈了一線。不是疲憊，而是一種高度緊繃後的神經性鬆弛。
手拿包裏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她感覺到了，但沒有停步，也沒有立刻查看。無論是林宏遠氣急敗壞的質問，李月茹聲淚俱下的“控訴”，還是周銘宇試圖挽回局面或撇清關系的消息，此刻她都不想理會。
她的計劃裏，沒有“回應”這一項。至少現在沒有。
徑直穿過金碧輝煌卻空蕩無人（服務生似乎都被吸引到宴會廳方向處理突發狀況了）的大堂，夜風從旋轉門灌入，帶着夏末特有的、微涼的潮意，拂過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激起一層細微的戰栗。這戰栗卻讓她更加清醒。
門口停着幾輛等候的出租車。她拉開車門，報出那個早已熟記於心的地址：“去古城，錦繡裏。”
司機應了一聲，車子平穩滑入夜色中的車流。
直到此刻，坐在封閉的車廂後座，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飛速後退，林晚意才允許自己輕輕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口從重生醒來就憋在胸口的、混雜着前世怨憤與今生決絕的濁氣，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
心髒依舊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緊張或恐懼，而是一種類似劇烈運動後的、帶着輕微亢奮的餘韻。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主動撕開那層溫情脈脈的假面，將主動權牢牢抓在了自己手裏。雖然只是第一步，雖然前路必然坎坷，但至少，她掙脫了那個華麗的金絲籠，呼吸到了第一口屬於自己的、帶着自由涼意的空氣。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廂內再次亮起。她終於垂眸看去。
不是預想中的任何號碼。
依舊是那個沒有存儲的本地號碼。
這次連文字都沒有，只有一個簡單的符號：
【✓】
一個綠色的對勾。
什麼意思？任務完成？做得不錯？還是僅僅表示“知道了”？
林晚意盯着那個符號，眉頭微蹙。這個神秘人似乎全程旁觀了宴會廳裏發生的一切，並且……對她的舉動給予了某種意義上的“認可”？這種被未知之人注視並評價的感覺，並不令人愉快，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這簡短的符號，竟也奇異地淡化了一些她獨自面對茫茫前路的孤寂感。
仿佛在無盡的黑暗裏，不止她一人清醒。
她刪除了信息，將手機塞回包裏。無論如何，這個人目前展現出的更多是“觀察”而非“敵意”，甚至帶有警告和某種詭異的鼓勵。在敵友未明之前，保持警惕，但不自亂陣腳。
車子駛離繁華的市中心，燈光逐漸稀疏，建築變得低矮古樸。不久，一道在夜色中依然能看出輪廓的古城牆映入眼簾。穿過城門洞，仿佛瞬間穿越了時空。青石板路，飛檐翹角，燈籠在巷口搖曳着暖黃的光暈，空氣裏似乎都彌漫着與外面那個喧囂世界不同的、沉靜緩慢的氣息。
“錦繡裏到了，姑娘。”司機在一個巷口停下，“車子進不去了，你得自己走進去，七號院應該在裏頭。”
“謝謝。”林晚意付錢下車。
拖着不大的行李箱站在巷口，入目是狹窄卻幹淨的青石板巷弄，兩側是白牆黛瓦的老式院落，大多門戶緊閉，只有門檐下掛着的燈籠或門縫裏漏出的些許燈光，顯示着人煙。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桂花香和不知哪家傳來的飯菜香氣，人間煙火，平凡真實。
這就是她爲自己選擇的新起點。遠離林家的權勢輻射範圍，租金在她變賣物品後能承受的區間，環境安靜且富有文化氣息——對於她想要重拾並發展的刺繡事業，或許能有不一樣的靈感。
按照門牌號，她很快找到了“錦繡裏7號”。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黑漆木門，門環是簡單的銅環，旁邊牆上有老舊的信箱。拿出手機，打開租房APP，找到電子鑰匙。
“咔噠”一聲輕響，門鎖開了。
推開略顯沉重的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小的天井。不大，但收拾得幹淨。角落裏有一口覆着石板的老井，井邊放着幾盆綠意盎然的植物，在月光下舒展着枝葉。天井對面是一間正房，左側似乎還有個小廂房。建築是舊式的磚木結構，瓦當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有一種時光沉澱下來的安穩感。
這就是她以後要住的地方了。
關上門，將行李箱放在天井的石板地上。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隱約的蟲鳴和遠處模糊的市聲。宴會的浮華、人群的喧譁、那些或震驚或算計的目光，都被隔絕在了那道城門之外。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不是喜悅，也非悲傷，而是一種空落落的、仿佛懸在半空的踏實感。她離開了囚籠，但前方並非坦途，而是一片需要自己親手開墾的、充滿未知的荒原。
她站了一會兒，直到夜風更涼，才拉起行李箱，推開正房的門。
裏面比想象中寬敞。前租客似乎也是個愛幹淨的人，搬走後打掃得很徹底。基本的家具都在：一張木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梳妝台。雖然簡單，但夠用。窗戶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新的窗紙，透着暖意。
沒有遲疑，她開始動手整理。將行李箱裏有限的幾件常服掛進衣櫃，把那個裝着硬盤和讀寫器的紙箱推到床底最深處。簡單擦拭了家具，鋪上自己帶來的床單被褥。
做完這一切，時間已近深夜。身體傳來清晰的疲憊信號，但精神卻依然清醒。
胃裏傳來一陣輕微的絞痛，提醒她今晚在宴會上幾乎什麼都沒吃，只喝了半杯蜂蜜水。她想起廚房——這個小院附帶一個極小但功能齊全的廚房。
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裏面空空如也。櫥櫃裏倒是找到了前租客留下的半包掛面，一小罐鹽，還有兩個未拆封的雞蛋，大概是清理時遺漏的。
足夠了。
她燒開水，打下雞蛋，看着蛋白在滾水中迅速凝固包裹住蛋黃，變成漂亮的荷包蛋。放入掛面，加一點點鹽。沒有蔥花，沒有香油，最簡單的清湯掛面。
面煮好了，她盛到一個幹淨的碗裏，端到天井。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石桌和兩個石凳。她將碗放在石桌上，自己坐下。
夏末的夜空很高，能看見幾顆疏朗的星。月光清泠泠地灑下來，照亮了小半個天井，也在碗裏清湯上投下一小片晃動的光斑。
她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面條，送入口中。
很淡，只有鹽味和雞蛋本身的一點鮮。但熱氣騰騰的，從口腔一直暖到胃裏，驅散了夜風的涼意，也奇異地撫平了心頭那點空茫。
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嗎？簡單，甚至有些寡淡，需要自己動手，冷暖自知。但真實。每一口，都是屬於自己的選擇。
她慢慢地吃着，一口一口，將這碗堪稱簡陋的面條吃得幹幹淨淨，連湯都喝了大半。
放下碗，她坐在石凳上，沒有立刻起身。夜風吹拂着她的長發，周圍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重生以來，這是第一次，她感到一種徹底的、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幹擾的平靜。雖然短暫，卻珍貴。
“吱呀——”
旁邊院牆的另一側，忽然傳來輕微的開門聲。
林晚意警覺地抬眼看去。那是與她一牆之隔的鄰居，6號院。
一個頭發花白、身材清瘦的老太太端着一個小木盆走了出來，似乎是要倒水。老太太穿着樸素幹淨的棉布衫褲，動作不緊不慢。她倒完水，轉身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這邊天井，正好與林晚意的視線對上。
老太太看起來有七十多歲，面容慈和，眼神卻清亮，並不渾濁。她看到林晚意，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很淺的、善意的笑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便端着空盆，又“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沒有多問一句，沒有好奇打量，只是一個簡單的招呼。
林晚意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看來鄰居是個喜歡清靜、也懂得保持距離的老人。這很好。
夜色更深。
林晚意收拾了碗筷，洗漱完畢，躺在了那張陌生的、略顯堅硬的木床上。
身體極度疲憊，但大腦卻異常活躍。宴會上的情景，那些交錯的目光，調包的酒杯，二樓的人影，神秘的對勾短信……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回放。最後定格在老太太那個安靜的笑容和這間靜謐的小院裏。
這裏，就是她的新巢了。簡陋，但安全。是她規劃中“獨立”的第一步，已然穩穩踏出。
下一步，就是盡快查看那個硬盤裏的內容，同時，將刺繡事業提上日程。徐店長的話，那枚繡片帶來的意外關注，或許是一個微小的信號。
她需要工具，需要材料，需要系統地整理和提升自己的技藝，更需要尋找一個能將技藝變現的途徑。明天，她要好好規劃一下。
還有林家那邊……今晚的震蕩，必然會引起後續波瀾。林宏遠和李月茹不會善罷甘休，周銘宇也必定會有動作。她需要做好準備。
但此刻，在這方屬於自己的小小天地裏，那些紛擾似乎都暫時退卻了。
林晚意閉上眼睛，感受着身下床鋪的真實觸感，鼻腔裏縈繞着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木頭與灰塵混合的氣息。
前路漫漫，危機四伏。
但至少今夜，她可以暫時放下所有面具和盔甲，在這片由自己選擇的屋檐下，安然入睡。
窗外的月光，靜靜流瀉在天井的石板地上，照亮那株牆角無人注意的蘭草，葉片上凝着一滴將墜未墜的夜露，折射着微光，仿佛蟄伏的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