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梆子聲敲過五更,莫正卿已經醒了。
腳踝處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敷了張郎中給的藥膏,已經能勉強站立。他穿上那套青布直裰——尺寸剛好,針腳細密,顯然是特意爲他準備的。推開房門,院子裏晨霧未散,陳硯耕已經在堂前打一套慢吞吞的拳法。
“醒了?”陳硯耕收勢,接過夥計遞來的布巾擦汗,“腳傷如何?”
“能走了。”莫正卿試着邁了兩步,還是有些跛。
“傷筋動骨,急不得。”陳硯耕示意他跟上,“今日起,你便是我新月堂的學徒。規矩有三:一不準偷盜,二不準欺客,三不準問不該問的。能做到嗎?”
“能。”
“好。”陳硯耕領他走進前堂,此時店鋪剛開門,兩個夥計正在擦拭櫃台、擺放貨物,“先認識一下。這是阿福,這是阿貴,都是店裏的老人。這是莫正卿,新來的學徒。”
阿福是個圓臉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笑嘻嘻地打招呼。阿貴年紀稍長,面色嚴肅,只點了點頭。莫正卿一一見禮。
“阿福,你帶正卿熟悉鋪子。”陳硯耕吩咐道,“從灑掃開始。”
新月堂表面是文房四寶店,實則別有洞天。前堂三開間,陳列着筆墨紙硯、書籍字畫。後院卻有三進:一進是賬房和庫房,二進是夥計住處,三進是陳硯耕的內宅和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靜室”。
“那間屋子,掌櫃不讓進的。”阿福指着靜室緊閉的門,“連打掃都是他自己來。”
莫正卿點點頭,心裏卻記下了。沈賬房托付的東西,陳硯耕會不會藏在裏面?
第一天的活計很簡單:掃地、擦桌、整理貨架。莫正卿做得很仔細——父親說過,看一個店鋪是否興旺,先看它的角落是否幹淨。他跪在地上,用抹布一寸寸擦拭櫃底,發現積灰裏混着幾片幹枯的花瓣,還有一枚鏽蝕的銅錢。
“喲,找得挺細。”阿福湊過來,“這錢怕是前朝的吧?掌櫃說,鋪子底下埋着古錢,聚財。”
莫正卿撿起銅錢,是洪武通寶,背面無字。他忽然想起懷裏的金背錢,那枚錢也在“聚財”嗎?還是聚禍?
午飯後,陳硯耕叫莫正卿到賬房。
賬房不大,靠牆立着兩排賬架,堆滿藍皮賬簿。窗前一張大桌,擺着算盤、筆墨、印泥。陳硯耕正在核對一本賬冊,見他進來,指了指對面的凳子。
“識得字嗎?”
“讀過幾年私塾。”
“算盤呢?”
“會一些。”莫正卿老實說,“父親教過。”
陳硯耕遞過一本空賬簿和一把算盤:“把這堆票據核算一下,按日期、貨品、金額分類記賬。”
那堆票據足有半尺高,是過去三個月新月堂的進貨單據。莫正卿翻開第一張:萬歷四十五年十月初七,購湖州狼毫筆五十支,單價三錢,合計十五兩。
他撥動算盤珠,清脆的響聲在賬房裏回蕩。陳硯耕繼續看自己的賬,偶爾抬眼看他打算盤的手法。一個時辰後,莫正卿將整理好的賬簿遞過去。
陳硯耕接過來,一頁頁翻看。他的目光越來越銳利,最後停在其中一頁:“這筆‘十一月初三,購徽墨二十斤,單價八錢’,合計十六兩。你備注‘市價七錢,疑有虛報’,依據是什麼?”
“我這幾天整理貨架,看見庫房裏還有三十斤徽墨,都是十一月初進的。”莫正卿說,“按八錢一斤算,總價該是二十四兩。但票據上只有十六兩,要麼數量不對,要麼單價不對。”
陳硯耕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眼力不錯。”他從抽屜裏取出另一張票據,“這才是真實的進貨單。你看到的那張,是給外人看的。”
莫正卿接過新票據,上面寫着:購徽墨三十斤,單價六錢,合計十八兩。比之前那張少了六兩,但又比他估算的“市價七錢”還低一錢。
“這……”
“做買賣,明面一套賬,暗裏一套賬。”陳硯耕淡淡道,“明賬給人看——給官府看,給同行看,給那些想查你底細的人看。暗賬自己看——真實的成本、利潤、人情往來,都記在這裏。”
他拉開桌下一個暗格,取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賬簿。翻開,裏面用密語記錄着密密麻麻的條目,莫正卿只能看懂日期和金額,但內容完全不明。
“這是新月堂真正的賬。”陳硯耕合上黑賬,“今日起,你除了學明賬,也要學暗賬。但不是現在——三個月內,你若能通過考驗,我教你暗賬的記法。若不能,你便只做個普通夥計。”
“什麼考驗?”
“經營。”陳硯耕說,“我會給你一百兩本錢,你去進一批貨,賣出去。三個月後,我要看到本金翻倍。”
一百兩翻倍?莫正卿心頭一緊。尋常買賣,三個月能有二成利就算不錯。翻倍,意味着要走捷徑,甚至灰色地帶。
“當然,不是讓你瞎闖。”陳硯耕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正是《江南物產疏略》的抄本——原本還在莫正卿那裏,“你可以看這本書,可以問我,也可以問阿福阿貴。但最終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莫正卿接過抄本,翻開第一頁,還是那熟悉的字跡。但這次看,感受完全不同——這不是一本“書”,是一張地圖,一張能在商道暗流中航行的地圖。
“掌櫃,我有個問題。”他抬頭,“您爲什麼選我?”
陳硯耕沉默良久,才道:“沈兄選了你。而我信沈兄的眼光。”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但我也在賭——賭你不會變成另一個莫守禮。”
莫正卿握緊拳頭:“我不會。”
“話別說太早。”陳硯耕回頭,眼神復雜,“這世道,幹淨人活不長,太髒的人也活不長。你要學的,是在幹淨和髒之間,找到那條細如發絲的線。”
接下來的日子,莫正卿白天幹活,晚上研讀《江南物產疏略》。他重點看了杭州部分——絲綢、茶葉、書籍印刷,這些都是杭州的支柱產業。但利潤高的,往往是那些“風險高”的生意:私鹽、走私海貨、高利貸……
第七天夜裏,他正在後院借着月光看書,忽然聽見牆頭有極輕的響動。他立刻吹滅油燈,躲到廊柱後。
一個黑影從牆頭翻下,落地無聲。黑影在院子裏停留片刻,似乎在辨認方向,然後徑直走向那間“靜室”。但靜室的門鎖着,黑影試了試,轉身走向賬房。
賬房的門沒鎖——陳硯耕今晚去參加行會酒宴,還未歸來。黑影閃身進去。
莫正卿心跳如鼓。他猶豫片刻,從柴堆裏抽出一根木棍,悄悄靠近賬房。門虛掩着,透過縫隙,他看見黑影正在翻找賬架,動作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
黑影突然停住,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往一本賬簿上灑着什麼。月光下,那粉末泛着微光。
是銷毀證據?還是栽贓?
莫正卿來不及多想,推門而入,木棍狠狠砸向黑影肩膀!
黑影反應極快,側身躲過,反手一道寒光刺來——是匕首!莫正卿就地翻滾,木棍被打飛。黑影撲上來,匕首直刺他咽喉。
就在此時,院外傳來腳步聲和談笑聲——陳硯耕回來了!
黑影動作一滯,狠狠瞪了莫正卿一眼,縱身上梁,從屋頂的天窗鑽了出去。莫正卿癱坐在地,這才發現後背全溼了。
“正卿?”陳硯耕走進賬房,看見滿地狼藉和跌坐的少年,臉色一變,“怎麼回事?”
莫正卿說了經過。陳硯耕檢查那本被灑了粉末的賬簿,用手指蘸了一點聞了聞,臉色更加陰沉:“是磷粉,遇熱會自燃。若明日我在這裏點燈看賬,整本賬都會燒起來。”
“那人想毀賬?”
“不止。”陳硯耕翻開賬簿,指着其中一頁,“這是上個月與蘇州顧家的交易記錄。若燒了,顧家那邊對不上賬,會以爲我們做手腳,合作就斷了。”
他看向莫正卿:“你救了我一單生意。但你也惹了麻煩——那人看見你了,不會善罷甘休。”
“他是誰?”
“不知道。”陳硯耕搖頭,“可能是同行,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他頓了頓,“從今天起,你睡到我隔壁廂房。阿福阿貴也會輪值守夜。”
那晚,莫正卿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他摸出金背錢,在黑暗裏摩挲。錢是冷的,但他的掌心滾燙。
原來從踏入杭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踏進了另一個戰場。這裏的刀光劍影,比歙縣的更隱秘,也更致命。
第二天,陳硯耕給了莫正卿十兩銀子。
“這是預付的酬勞。”他說,“你腳傷未愈,先別急着跑買賣。去城裏轉轉,看看市面,認識些人。”
莫正卿接過銀子,心裏明白,這是讓他去建立自己的“耳目”。他換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衫,揣上銀子,拄着拐杖出了門。
清河坊一帶是杭州最繁華的商業區。綢緞莊、茶行、酒樓、銀號鱗次櫛比,各色人等穿梭其間。莫正卿在一家茶館坐下,要了壺最便宜的茶,聽着鄰桌的談話。
“聽說了嗎?運河上又出事了,一批鬆江布被水匪劫了,貨主賠了三千兩……”
“城東趙員外放印子錢,逼死人了,苦主告到府衙,卻不了了之……”
“海禁越來越嚴,但福建來的私貨照樣進杭州,聽說都走了漕幫的路子……”
這些碎片信息,在《江南物產疏略》裏都能找到對應章節。水匪出沒的河段、官府不敢管的放貸人、漕幫的走私渠道……沈賬房十年前就記錄在冊,至今依然有效。
午時,莫正卿走進一家面館。剛坐下,門外進來三個漢子,衣着普通,但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着家夥。他們在角落坐下,低聲交談。
莫正卿的位置剛好能聽見只言片語。
“……周老四的船翻了……人沒死……東西丟了……”
“主人很生氣……必須找回來……”
“那小子在杭州……新月堂……”
莫正卿心頭一凜。周老四?是那個船夫?他的船翻了?東西丟了?什麼東西?還有,他們提到了“新月堂”!
他低頭吃面,用眼角餘光觀察那三人。其中一人臉上有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十分顯眼。另一人左手缺了小指。第三人最年輕,但眼神最凶。
三人吃完面,扔下銅錢走了。莫正卿等了一會兒,跟了出去。
刀疤臉三人穿過兩條街,走進一家名爲“悅來”的客棧。莫正卿在對面攤位假裝看貨,餘光盯着客棧門口。約莫一炷香時間,刀疤臉獨自出來,往城西方向去了。
莫正卿猶豫片刻,決定跟上去。腳傷還在疼,但他咬牙忍着。
刀疤臉走得很快,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偏僻小巷。巷子盡頭是個小院,門楣上掛着一塊無字木牌。刀疤臉敲了三下門,兩輕一重,門開了條縫,他閃身進去。
莫正卿不敢靠近,在巷口等了半個時辰,不見人出來。他記下位置,準備離開,轉身卻撞上一個人。
“小兄弟,看路啊。”
是個笑眯眯的中年人,穿着綢衫,手裏轉着兩個鐵核桃。但莫正卿注意到,他的拇指上有一道新鮮的劃痕——那是握刀才會有的痕跡。
“抱歉。”莫正卿低頭想走。
“別急着走。”中年人攔住他,“我看你在這巷口轉悠半天了,找誰啊?”
“我……迷路了。”
“迷路?”中年人笑容不變,眼神卻冷了,“這條巷子叫‘死胡同’,走到頭就那一家。你不是迷路,是盯梢吧?”
莫正卿後背冒出冷汗。他正要辯解,巷子裏那扇門突然開了。刀疤臉走出來,看見中年人,愣了一下:“胡爺,您怎麼來了?”
“路過。”被稱作胡爺的中年人收起鐵核桃,指了指莫正卿,“這小兄弟在你門口轉悠,你認識?”
刀疤臉打量莫正卿,搖頭:“沒見過。”
胡爺笑了:“那就怪了。”他走到莫正卿面前,突然伸手捏住他下巴,強迫他抬頭,“小子,誰派你來的?說!”
力道極大,莫正卿幾乎聽見骨骼作響。他掙扎,但對方的手像鐵鉗。就在此時,巷口傳來一聲咳嗽。
“胡三,放手。”
是陳硯耕的聲音。
胡爺手一鬆,轉頭看見陳硯耕帶着阿貴站在巷口,臉色變了變,隨即又堆起笑:“陳掌櫃,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路過。”陳硯耕走過來,將莫正卿拉到身後,“這是我新收的學徒,年紀小不懂事,亂走沖撞了胡爺,見諒。”
胡爺盯着陳硯耕看了幾秒,忽然大笑:“原來是陳掌櫃的人,誤會誤會。”他拍了拍莫正卿的肩膀,“小兄弟,以後別亂跑,這杭州城,不是哪裏都能去的。”
說完,他帶着刀疤臉走了。臨走前,刀疤臉回頭看了莫正卿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陳硯耕等他們走遠,才沉聲道:“回去再說。”
回到新月堂,陳硯耕關上賬房的門,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
莫正卿搖頭。
“胡三,杭州城地下錢莊的頭子,專放印子錢,手下養着幾十號打手。”陳硯耕道,“你盯的那個刀疤臉,是他的人。他們最近在找一樣東西,很可能和沈賬房有關。”
“周老四的船翻了,他們說‘東西丟了’……”
“周老四?”陳硯耕皺眉,“那個船夫?他也卷進來了?”他踱了幾步,“看來沈兄留下的東西,不止你手裏那些。”
他從書架上取下一張杭州地圖,指着城西那片區域:“胡三的據點就在這一帶。但他背後還有人——能調動漕幫、能跟官府打招呼的人。沈兄當年查的就是這些人。”
莫正卿忽然想起《江南物產疏略》裏關於杭州的章節,其中有一頁用朱筆標注:“運河私貨,七成經‘三眼井’周轉,主事者姓胡,綽號‘笑面虎’。”
“胡三就是‘笑面虎’?”
“是他。”陳硯耕點頭,“此人表面開當鋪、錢莊,實則控制着杭州三成的私貨流通。沈兄當年想扳倒他,但證據不足,反被追殺。”
“那今晚……”
“他們可能以爲你是沈兄的人,來查他們的。”陳硯耕嘆了口氣,“從今天起,你不要單獨出門。三個月考驗的事,暫時擱置。”
“不。”莫正卿抬起頭,“我要繼續。”
陳硯耕看着他:“爲什麼?”
“如果我躲起來,他們就確定我心裏有鬼。”莫正卿說,“但如果我正大光明去做買賣,他們反而會疑神疑鬼——一個學徒,能翻起什麼浪?”
陳硯耕沉默良久,忽然笑了:“有點意思。”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張銀票,“這是一百兩。按你說的,正大光明去做。但我提醒你,胡三的人會盯着你。”
莫正卿接過銀票。紙很輕,但分量很重。
“想好做什麼買賣了嗎?”
“想好了。”莫正卿說,“賣布。”
“布?”陳硯耕挑眉,“杭州是絲綢之府,布莊林立,你一個生面孔,憑什麼?”
“憑我知道,杭州的布,七成從鬆江來。而鬆江的布,有三成走了私路,成本比官路低兩成。”莫正卿說,“胡三控制着私路,但不可能全部控制。總有縫隙。”
陳硯耕眼神變了:“你想從胡三嘴裏搶食?”
“不。”莫正卿搖頭,“我想讓他主動把食吐出來。”
窗外,暮色四合。杭州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條發光的河。
莫正卿站在窗前,看着那條河。他知道,河裏不僅有光,還有暗流、漩渦、吃人的水獸。
但他必須下去。
因爲他已經,沒有岸可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