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嘯天抬起頭。
鏡片髒得模糊,眼珠子上布滿熬夜熬出來的血絲,直直的盯着林汐。
逆着光他看不真切。
只覺得眼前的女人米色風衣熨得平整,那把折扇晃出的風裏,帶着股讓他這號泥腿子不敢大口呼吸的金粉味兒。
“大……大姐,拿我尋開心呢?”
徐嘯天手掌在臉上幹搓一把,嗓音沙啞,“真空電子是好票,可外頭都在傳要跌。再說……我兜裏比臉幹淨。剛最後一張認購證,爲了口吃的五塊錢賤賣給了黃牛。”
說到這,這個未來的金融巨鱷,眼淚混着臉上的油泥沖出兩道黑溝。
林汐沒接話,側身避開旁邊那個餿味熏天的大胖子。
“餓了?”
她兩指夾出一張挺括的百元大鈔,那是剛發行不久的“四偉人”版連同那張讓無數人眼紅的外匯券,在徐嘯天眼前一晃。
“走,吃西餐。填飽肚子才好替我賣命。”
徐嘯天幹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裝硬氣,但胃裏那陣火燒火燎的絞痛讓他把腰佝了下去。
十分鍾後,和平飯店底樓爵士酒吧。
薩克斯聲把那個充滿了汗臭與銅臭味的證券交易所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徐嘯天縮在天鵝絨沙發裏,手腳沒處放。
看看自己袖口磨破起毛的襯衫,再看對面切着半熟牛排的林汐,他覺得自己像只闖進蟠桃園的野猴子。
“動叉子。”
林汐吃了一口肉,下巴點了點那份意面,“不夠還有。這地界認券不認人。”
徐嘯天沒再客氣。
他抓起叉子狼吞虎咽吃相凶狠,仿佛要把這幾天的落魄全咽下去。
林汐沒催,靜靜看着窗外的黃浦江,手指輕敲着那個沉甸甸的鐵皮盒。
等盤子底都被刮得鋥亮,林汐才遞過去一張紙巾。
“擦嘴。談正事。”
她把鐵皮盒子往桌上一推,悶響沉重。
“兩千股真空電子,一千股飛樂音響。”
聲音不高,卻讓徐嘯天手一抖差點滑到桌子底下去。
“多……多少?!”
現在的黑市價,真空電子一股兩千多。這鐵盒子裏裝的是幾百萬!這女人揣着幾百萬滿大街溜達?
“收起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林汐瞥他,“過幾天這些數字還得變。你有腦子也有野心,就是缺個梯子。我現在身子重,聞不得交易大廳那股味。我需要一雙腿和一張嚴實的嘴。”
她身子前傾墨鏡後的目光鎖住徐嘯天,
“幫我操作。5月21號,不管漲多少全拋。事成之後,我給你這個數。”
一根手指豎起來。
“一……一百?”
“百分之一的傭金。”林汐嘴角勾起,“賣得好,夠你在上海灘置辦套房,再娶個漂亮媳婦。”
徐嘯天呼吸停滯。百分之一!幾萬塊!這是一筆潑天富貴!
“爲什麼是我?”徐嘯天用力捏着桌布,“不怕我卷包跑路?”
“跑?”
林汐摸出陸川那張蓋着鋼印的工作證一晃即收,“我家那位造導彈的。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挖出來。再說了”
她看着徐嘯天那張頹廢的臉,
“我看人準。你眼裏有火,不是甘心當一輩子癟三的種。這錢是投名狀,也是你的第一桶金。敢不敢接?”
徐嘯天盯着鐵盒子沉默良久。
猛地抬頭,他眼底那股子喪氣勁沒了,只剩下賭徒孤注一擲的狠戾。
“接!只要我不死,這錢少一分,腦袋擰下來給你當球踢!”
林汐舉杯:“合作愉快,徐總。”
1992年5月21日。
這一天後世稱之爲“股市一九四九”。上海證券交易所宣布,全面放開股價漲跌幅限制。
萬國證券門口的人潮要把整條街擠爆。空氣裏全是瘋狂的躁動。
林汐沒去湊熱鬧。她躺在和平飯店江景房,吹着冷氣,聽收音機。
“……開盤暴漲!真空電子突破兩千三……兩千四……還在漲!火箭速度!”播音員的聲音都在劈叉。
證券大廳,徐嘯天被擠在櫃台最前。襯衫扣子崩飛兩顆,眼鏡歪斜,但他顧不上。
他死盯着那塊紅得發紫的顯示屏,心髒狂跳。
漲瘋了!真空電子翻着跟頭往上竄!
兩千五……兩千八……破三千!
周圍人瘋了,有人嚎啕,有人磕頭。徐嘯天掌心全是汗,死握着鐵盒,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全拋!
可是……這漲勢太猛,現在拋是不是傻?
貪婪像野草瘋長。
猶豫的刹那,腦海閃過林汐那雙冷靜的眼,還有那句冷冰冰的“不管漲多少”。
信她!
徐嘯天猛咬舌尖,借着劇痛把股票單拍在櫃台,聲嘶力竭:“拋!全拋!一股不留!市價賣出!”
交易員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這節骨眼賣?
“賣不賣!不賣投訴你!”徐嘯天眼底赤紅,吼得破音。
“賣賣賣!”
鍵盤敲擊。
成交。
幾張薄紙遞進去,換回厚實的交割單和存折上一串暈眩的零。
清倉不到十分鍾,大盤劇烈震蕩,漲勢猛地一滯。
徐嘯天腿一軟,癱坐在地後背涼透。
下午收盤。
徐嘯天抱着那個沉得壓手的大號旅行袋,沒敢坐公交,咬牙攔了輛黃色“面的”,縮在後座角落,手一直按在包裏那把水果刀上。
敲開房門,他幾乎是爬進地毯的。
“大……大姐……”
旅行袋拉鏈一拉到底,往地上一傾。
“咚。”
一捆捆灰藍色的“老人頭”像磚塊一樣滾落,夾雜着幾沓紫色的五十元大鈔。一百二十八萬,堆在地上像個小墳包。
“清倉了。平均價……翻了五倍不止。”徐嘯天大口喘氣,“總共……一百二十八萬。”
一百二十八萬!
林汐穩穩放下咖啡杯,彎腰撿起一捆散落的鈔票,在掌心掂了掂。
“幹得不錯。”
她填好支票遞過去,“一萬五。傭金加精神損失費。”
徐嘯天手抖得像篩糠。他這輩子沒見過給錢這麼痛快的主。
“姐……我……”
“拿着。換身行頭,洗個澡。從今天起,你徐嘯天是個人物了。”
徐嘯天眼眶發熱,噗通跪地磕了個響頭。“姐!以後這條命是你的!”
打發走千恩萬謝的徐嘯天,林汐看着滿屋子的錢終於笑出聲。她摸了摸肚子:
“陸川,你那堆‘破爛’,我給你變現了。”
電話撥通,響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哪位?”陸川聲音透着濃濃疲憊,背景裏全是機械轟鳴。
“陸總工,忙着呢?”林汐聲音慵懶,“我是你家敗家娘們兒。”
那邊頓了兩秒,傳來一聲輕笑,帶着低沉感:“怎麼?錢花光了?我這還有點津貼……”
“陸川,我把你那箱股票賣了。”
“賣就賣了。”陸川渾不在意,“那是給你玩的。賣了多少?夠買台彩電不?”
“彩電?”林汐看着地上的錢山,“陸川,你格局小了。這錢,夠買半個化工廠。”
電話那頭一下沒了動靜,只剩急促呼吸。
“多少?”陸川嗓子緊了。
“一百二十八萬。”林汐一字一頓,享受着對面男人的宕機,
“另外,我在靜安區看中套帶花園的老洋房,準備付全款。房產證寫咱倆名。陸總工,恭喜你有產了。”
足足半分鍾,陸川才找回聲音。
“林汐,你在那別動。”
男人聲音低沉,透着那種想順着電話線爬了過來的欲望,
“等我忙完這幾天,老子請假去上海。這軟飯我吃定了。”
林汐笑倒在沙發上:“行啊,軟飯硬吃。來的時候帶點速效救心丸,因爲……”
她目光落在紫檀木箱底層那幾塊古董表上,“驚喜才剛開始。”
掛斷電話,林汐心情大好。看着滿地散落的鈔票,她並沒有急着休息。
一百二十八萬,這就跟一塊滴着血的生肉扔在狼群裏沒什麼兩樣。
她忍着孕期的疲憊,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將那一捆捆沉甸甸的“老人頭”重新分裝。
大頭鎖進了套房自帶的保險櫃,剩下的塞滿了那只不顯眼的真皮拉杆箱,又用幾件換洗衣服蓋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一切,窗外的黃浦江已經染上了暮色,華燈初上。
林汐揉了揉酸脹的後腰,叫了份客房送餐。
“叮咚。”
門鈴響了。
林汐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離她叫餐才過去不到二十分鍾,這效率倒挺快。
她以爲是徐嘯天落了東西或者是服務生,隨手拉門。
“怎麼?錢不……”
笑容凝固。
門口站着個穿舊風衣的男人,帽檐壓得極低,手裏把玩着一把剔骨刀眼神陰沉。
“陸太太,財不露白,您這門縫裏透出的錢味兒,隔着三條走廊都聞見了。”
林汐後脊梁骨竄上一股涼氣。
被盯上了!
看來這人已經在外面蹲了很久,剛才徐嘯天出去的時候可能就被盯上了,一直等到天黑才動手。
她後撤一步,手悄悄摸向口袋裏的防狼噴霧。
“兄弟,哪條道上的?”林汐強撐鎮定,
“求財?拿一捆走。想動人……你這刀子沒捅進去,就會被外頭的警察打成篩子。”
男人動作微滯,顯然顧忌背景,但眼底貪婪更甚:“一捆?打發叫花子呢!讓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皮靴聲。
“嫂子!這就是陸工說的酒店?”
洪亮的大嗓門震得走廊嗡嗡響。
幾個便裝彪形大漢大步流星走來,領頭的小戰士手裏拎着幾個大鐵盒,一臉憨笑,但那走路帶風的架勢,透着股剛從靶場下來的硝煙味。
“還好趕上了!陸工掛了電話就讓我們火速過來,說是怕嫂子一個人帶着錢不安全,連紅燈都闖了倆!”
風衣男臉色劇變,收刀低頭泥鰍一樣鑽進樓梯間消失。
林汐鬆了口氣,後背溼透。
“嫂子!您站門口幹啥?”小戰士撓頭,“陸工怕您不安全,特意讓我們幾個退伍順路的兄弟過來當‘保鏢’。剛才那人誰啊?”
林汐看着空蕩蕩的樓梯口,眯起眼掩去眼底的冷光。
“沒什麼。一只想偷油吃的老鼠。”
她側身讓路,目光掃過那幾只看起來比鐵盒還沉的拳頭,
“進來吧。這錢太沉,我搬不動。既然來了,咱們去買房!順便……替我查查那只老鼠的洞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