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吱呀呀地碾過屯子裏凍得梆硬的土路,最終停在屯子中央一片相對開闊的、算是打谷場的空地上。空場邊上有一口水井,井沿的石頭被磨得光滑,旁邊堆着些農具和柴草。幾條瘦骨嶙峋的土狗遠遠地吠叫着,既好奇又警惕地盯着這幾個外來者。
崔有田老漢把馬車拴在井邊一根歪脖木樁上,沖林晚舟他們揚了揚下巴:“下來吧,跟我走。”
三人下了車,活動着凍得有些麻木的腿腳。趙桂花看着眼前低矮破敗的房屋和泥濘的地面,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嘴唇抿得緊緊的。晚晴緊緊貼着哥哥,小手冰涼。
崔有田領着他們,穿過幾戶人家門前堆着柴火和雜物的狹窄通道,來到一棟看起來稍微齊整些的土坯房前。這房子比別的稍大,門楣上貼着早已褪色的對聯殘片,門口掛着個木牌,上面用紅漆寫着“靠山屯生產大隊”。
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面傳來一個粗嗓門的說話聲,似乎在訓斥什麼人。崔有田推開門,一股混合着劣質煙草、泥土和汗味的熱氣撲面而來。
屋裏光線昏暗,正中一張長條木桌,桌後坐着個五十歲上下、臉色黑紅、腮幫子肉有些下垂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幹部服,領口敞着,露出裏面灰色的秋衣,正皺着眉頭抽着煙卷。這就是靠山屯的大隊長,李有財。桌邊還站着兩個同樣穿着臃腫棉襖、面色愁苦的社員,正低着頭挨訓。
“有田叔,回來了?”李有財抬眼看見崔有田,又掃了一眼他身後三個明顯是知青模樣的年輕人,眉頭皺得更緊了,揮揮手讓那兩個社員先出去,“人接齊了?”
“齊了,就這三個。”崔有田言簡意賅,側身讓開,“這是林晚舟,林晚晴兄妹,這是趙桂花。大隊長,你安排吧。”
李有財掐滅煙頭,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目光銳利地掃視着。他的眼神在瘦小的晚晴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看向林晚舟,大概沒想到來的知青裏還有這麼小的孩子。
“歡迎你們來到靠山屯,支援農村建設。”李有財開口,聲音洪亮,帶着一種公事公辦的腔調,“我是大隊長李有財。咱們屯子條件艱苦,比不上城裏。但既然來了,就是屯子裏的一員,要遵守紀律,服從安排,積極參加生產勞動。”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知青點已經安排好了,就在屯子南頭,是個獨立的小院,兩間房。男知青和女知青分開住。現在裏面已經住了十來個人,你們過去正好。待會兒讓有田叔領你們過去安頓,具體勞動安排,明天一早到隊部來領任務。”
李有財說完,就準備轉身回桌子後面,顯然覺得安排已定。
林晚舟卻在這時上前一步,平靜地開口:“李隊長,有個情況想向您匯報一下。”
李有財腳步一頓,轉回身,看着這個一路上顯得異常沉默的少年:“什麼事?”
“是這樣的,李隊長。”林晚舟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穩定,“我妹妹晚晴年紀小,身體也不太好。知青點人多,男女混住一個院子,作息習慣不同,我怕她適應不了,也怕給大家添麻煩。所以,我想申請一下,看能不能給我們兄妹安排個單獨住的地方?”
這話一出,屋裏的幾人都愣了一下。
李有財的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單獨住?你說得輕巧!屯子裏哪有那麼多空房子給你們單獨住?知青點雖然擠點,但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人多還能互相照應!你一個小年輕,帶着個女娃子,單獨住出點事誰負責?”
崔有田也看了林晚舟一眼,眼神裏有些意外,但沒吭聲。趙桂花則驚訝地看着林晚舟,似乎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林晚舟面對李有財的不悅,神色不變,繼續道:“李隊長,我明白隊裏的難處。只是我妹妹情況特殊,實在不方便和大家住一起。路上我也聽崔大爺說了些屯裏的情況,不知道……屯裏有沒有那種暫時空置、不太適合安排給整戶社員,但又還能住人的老房子?我們兄妹不挑,能遮風擋雨就行。落戶也行,我們願意把戶口落在靠山屯。”
“落戶?”李有財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幼稚的話,“你以爲落戶是兒戲?那得是扎根農村的社員才行!你們知青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性質不一樣!再說了,就算有空房子,那也是屯裏的集體財產,怎麼能隨便給知青單獨住?不符合規定!”
“如果是屯裏收回來的、無主的房子呢?”林晚舟不疾不徐地問。前世他隱約記得,靠山屯北邊山腳下,是有那麼一間老房子,原主是個孤寡老頭,好像就是這幾年沒的。房子破,位置偏,一直空着,後來好像成了放雜物的倉庫。
李有財被他問得噎了一下,眯起眼睛重新打量林晚舟:“你小子……倒是知道得不少。北邊山腳是有那麼一間,老孫頭開春的時候走了,房子是收歸集體了。但那房子又破又偏,離屯子中心遠,冬天能把人凍死!給你們住?出了事誰擔得起?”
“我們自願的。”林晚舟回答得毫不猶豫,甚至向前又邁了一小步,目光直視李有財,“李隊長,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和妹妹既然來了,就是真心想在這裏生活、勞動。單獨住,我們自己打理,不增加隊裏和知青點的負擔。落戶,我們願意,也表明了長期待下去的態度。那房子破,我們可以自己修。只要隊裏同意,一切後果我們自己承擔。請李隊長和隊裏考慮一下。”
他的話語邏輯清晰,態度堅決,甚至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魄力。既點出了妹妹的特殊情況,又提出了看似“不合理”要求下的“合理”解決方案——落戶和自理。這完全不像一個初來乍到、本該惶惑不安的知青該說的話。
李有財沉默了,重新點燃一支煙卷,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在林晚舟和他身後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之間來回掃視。單獨安排住處確實不合常規,但林晚舟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那間北邊的老房子,又破又遠,一直空着也是空着,真給了他們,倒省了知青點擠兌的麻煩。落戶……雖然知青落戶程序上有點麻煩,但如果他們自己強烈要求,也不是完全不能操作,關鍵是這樣一來,這兄妹倆就更算是“自己人”,以後也好管理……
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叫林晚舟的少年,讓他感到一種不同於其他知青的……難以拿捏。與其把他塞進人多口雜的知青點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不如順水推舟。
權衡半晌,李有財吐出一口煙,沉聲道:“林晚舟,你和你妹妹,可想好了?那房子我去看過,屋頂漏雨,牆壁透風,炕能不能燒熱都不一定。離屯子遠,挑水砍柴都不方便。落戶也不是說落就落,落了,可就跟其他知青不一樣了,以後想回城,手續更麻煩。”
“我們想好了。”林晚舟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落戶,住北邊的房子。謝謝李隊長。”
李有財盯着他看了幾秒,終於揮了揮手:“行吧!既然你們堅持,我就破例一回。落戶的事,我這兩天去公社跑跑手續。房子你們自己去看,能住就住,不能住也別來哭!有田叔,你帶他們去認認門,順便去隊部倉庫看看,有沒有能用的舊家什,讓他們先湊合着用。趙桂花,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知青點。”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趙桂花跟着李有財走了,臨走前又看了林晚舟一眼,眼神復雜。
崔有田依舊沒什麼多餘的話,只是對林晚舟說了句:“走吧。”便轉身出了隊部。
林晚舟牽着晚晴,跟着崔有田,再次穿過屯子裏彎彎曲曲、滿是泥濘和牲畜糞便的小路,一路向北。越往北走,房屋越稀疏,人煙越少,風也似乎更凜冽了些。
終於,在屯子最北頭,靠近山腳的一片荒草叢生的坡地上,他們看到了那間房子。
那是間極其低矮的土坯房,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面摻着麥秸的泥土。屋頂鋪着厚厚的、已經發黑腐爛的茅草,幾處有明顯的凹陷。窗戶很小,糊着的窗紙早已破碎,在風中簌簌作響。木頭門歪斜着,門板裂開了幾道大縫。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裏,背後是黑黢黢的山林,前面是一片荒蕪的院子,只立着半截歪倒的籬笆。
比林晚舟記憶中,還要破敗一些。
晚晴看着這房子,小手把哥哥的衣角攥得更緊了。
崔有田停下腳步,用煙杆指了指:“就這兒了。老孫頭住了幾十年,他沒了,也就沒人氣了。你們……自己看看吧。”他的語氣裏,難得地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
林晚舟鬆開妹妹的手,走上前,用力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
一股濃重的黴味、塵土味和長久無人居住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