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七品女史的任命一下來,林昭明還沒從“宮門民心大考”的激動中平復,更大的挑戰就接踵而至。
秋日的長安城,金桂飄香。一封來自西域都護府的八百裏加急,打破了東宮連日來的寧靜。
“殿下!西域三十六國聯名上書,請求派遣‘拼音教化使’!”鴻臚寺卿親自捧着文書,激動得胡子直顫,“龜茲、疏勒、於闐等國使臣聯名說,拼音之法簡單易學,不僅能幫他們學習漢字,還能用拼音標注本國語言,編寫雙語詞典!他們願以良馬、玉石爲禮,求大梁派遣精通拼音的先生!”
李承晏接過文書細看,眉頭微挑。
林昭明湊過來,眼睛瞪得溜圓:“他們……真這麼說的?”
“千真萬確!”鴻臚寺卿指着文書末尾密密麻麻的各國印璽,“連最西邊的大宛、康居都蓋了印!說是往來商隊帶去的拼音冊子,在他們那兒引起了轟動!”
原來,這幾個月隨着商隊流動,一些拼音注音的《漢番常用語手冊》《絲綢之路線路圖》悄悄傳到了西域。那些小國的貴族和商人發現,用拼音標注的漢字學習速度快得驚人,更神奇的是,拼音還能用來記錄他們自己的語言!
於闐國的一個商人突發奇想,用拼音標注於闐語和漢語對照,編了本簡易詞典,在商隊裏大受歡迎。消息傳回國,於闐國王親自召見,試用了幾天後——驚爲天人。
“這玩意兒比我們的楔形文字好學多了!”於闐國王操着生硬的漢語對使臣說,“告訴大梁皇帝,我們要學!拿寶石換也行!”
一來二去,西域各國都坐不住了。誰不想跟中原做生意?誰不想讀懂大梁的文書?以前漢字太難,學個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讀寫,現在有了拼音這個“作弊器”……
三十六國一合計,聯名上書吧!
朝堂上,文武百官聽完匯報,反應各異。
兵部尚書第一個贊成:“好事!西域若能用拼音學習漢語,溝通順暢,邊境摩擦必然減少!”
戶部尚書掰着手指算:“一本拼音冊子換一匹良馬?這買賣劃算!”
禮部一些保守官員卻皺眉:“此等教化大事,豈能與買賣混爲一談?有失天朝體統!”
柳成自從“宮門大考”後低調了許多,此刻卻忍不住出列:“陛下!臣以爲此事不妥!拼音傳播域外,若番邦借此研習我朝文書典章,豈非泄露機密?再者,我天朝文字博大精深,當以正楷書法、經典文章示人,豈能以這……這取巧之法外傳?恐失威儀啊!”
他話音剛落,周文淵就站了出來。
“柳尚書此言差矣!”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聲音洪亮,“拼音傳播,非但不是泄密,反而是揚威!番邦學我文字,習我文化,正是教化之功!至於威儀——”
他轉身面向百官,朗聲道:“真正的威儀,是讓萬國來學者,心悅誠服! 拼音降低學習門檻,讓更多番邦子弟能接觸聖賢經典,體悟我華夏文明之深奧——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威儀嗎?!”
朝堂上一片寂靜。
連皇帝都微微頷首。
李承晏適時出列:“父皇,兒臣以爲,西域請派教化使,正是推廣拼音、傳播文化之良機。兒臣願舉薦一人前往主持此事。”
皇帝:“誰?”
“正七品女史,林昭明。”
滿朝譁然。
“女子出使?從未有過!”
“西域路途遙遠,艱險重重,一個女子如何勝任?”
林昭明自己也懵了——她正在殿外候旨呢,突然被點名去西域?
李承晏神色平靜:“林女史創拼音之法,精通教學,更對各族語言皆有研究。西域諸國語言各異,非她不能勝任。至於安危——”他頓了頓,“兒臣願派東宮精銳侍衛百人隨行護衛,另請兵部調撥一隊邊軍護送。”
皇帝沉吟片刻,看向林昭明:“林女史,你意如何?”
林昭明深吸一口氣,出列跪拜:“臣……願往!”
她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拼音若能跨越千山萬水,讓不同語言的人相互理解,讓文明之火點亮更多地方——這是臣最大的心願!”
皇帝撫掌:“好!傳旨——擢升林昭明爲正五品教化使,持節出使西域。賜‘文明傳播’金牌,所到之處,如朕親臨!”
“謝陛下!”
半個月後,長安城外,秋風獵獵。
一支特殊的使團隊伍整裝待發。一百名東宮精銳侍衛,三百名邊軍騎兵,二十輛滿載書籍、紙張、筆墨的車馬,還有——五十個自願報名的“拼音遠征軍”成員。
這些人裏有國子監的學生,有鴻臚寺的譯官,有太醫院的醫官,還有兩個工部的工匠。他們有的是爲了建功立業,有的是真心想傳播文化,還有的是純粹好奇“西域到底長啥樣”。
林昭明穿着特制的五品女史官服,騎在一匹溫順的母馬上,看着眼前這支隊伍,心潮澎湃。
王德福捧着一個錦盒過來:“林大人,殿下讓交給您的。”
打開,裏面是一枚精致的銅制印章“拼音教化使”,還有一本巴掌大的冊子。冊子封面是李承晏親筆寫的四個字:《西域攻略》。
翻開,裏面密密麻麻記錄着西域各國的風土人情、語言特點、注意事項,甚至還有簡易地圖和拼音標注的常用番語。
最後一頁,只有一行小字:
“píng ān guī lái。(平安歸來。)”
林昭明鼻子一酸,把冊子小心收好。
出發前夜,林昭明在燈下最後一次清點行裝。手指拂過那本《西域攻略》,停留在最後一頁那行小字上,指尖微燙。
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一張極小的、裁剪整齊的紙條。提起筆,懸腕良久,卻不知該寫什麼。道別?太正式。感謝?太生分。那些白日裏插科打諢的話,此刻一句也落不下去。
最後,她抿了抿唇,用最工整的筆跡,在紙條上寫下了一行拼音:
“jīn wǎn yuè sè hěn měi。”
沒有漢字,沒有署名。仿佛只是一句隨口的感嘆,一個無關緊要的練習樣例。
她將紙條對折,再對折,折成小小一方,塞進了那本《西域攻略》的封皮夾層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一瞬間心頭翻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一並封存,拋向萬裏之外的未知。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發現,更不知道他若發現,會作何想。或許就當是個惡作劇,一笑置之吧。
這樣就好。
遠處城樓上,李承晏一身玄色常服,靜靜目送隊伍遠去。
王德福小聲問:“殿下,您不去送送?”
“不必。”李承晏轉身,“孤還有奏折要批。”
只是接下來的三日,東宮書房批閱奏折的效率,明顯下降了。
西域之路,遠比想象中艱難。
最險的一次,他們遭遇了突如其來的黑沙暴,天地失色,駝隊失散。林昭明與幾個隊員被困在沙丘背風處,飲水將盡,視野所及唯有滾滾黃沙。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接近。
“難道要死在這裏嗎……”她靠着沙丘,嘴唇幹裂,心中涌起巨大的不甘和遺憾。還有那麼多事沒做,拼音還沒真正普及……就在絕望的情緒攀升至頂點時,懷中的錦鯉發卡(此時她已習慣將其貼身攜帶)驟然變得滾燙,那熱度甚至透過衣物灼痛了她的皮膚。緊接着,風向似乎微妙地一變,遠處傳來了隱約的駝鈴聲。
這次發熱最爲猛烈,也最爲持久。脫險後,林昭明摸着恢復冰涼的發卡,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伴隨她穿越的“好運來”信物,似乎與她的情緒和處境有着神秘的聯系。
除此之外,還有現實阻礙。
第一個難關:語言。
雖然準備了拼音對照表,但真到了地方,林昭明才發現——於闐人說話帶彈舌音,龜茲人語速快得像打機關槍,疏勒人一句話裏能夾雜三種語言的詞匯!
“這‘你好’用拼音怎麼標啊?!”一個國子監學生崩潰地抓頭發,“於闐人說‘sälam’,龜茲人說‘roxşat’,疏勒人說‘ä salam’——這發音差別也太大了吧!”
林昭明也頭大,但她有絕招:實地調研+群衆智慧。
她讓每個隊員隨身帶個小本子,聽到當地人說常用語,就立刻用拼音記下近似音。晚上營地篝火旁,所有人圍坐一起,比對記錄,討論哪個拼音標注更準確。
最搞笑的是學數數。
“一、二、三、四、五——”林昭明跟着一個於闐商人念。
商人:“bir、ikki、üç、töt、beş。”
林昭明在木板上寫:“b-i-r,i-k-k-i,v-u-c……不對,是ü-ç,這個ü怎麼發?”
她撅起嘴,努力模仿那個圓唇元音,結果發出“魚——次——”的怪聲。
商人笑得前仰後合,周圍隊員也憋不住笑。
但笑着笑着,他們發現——用拼音記錄陌生語言,真的有效!雖然音準有偏差,但至少能讓人快速記住發音,能開口說幾句。
第二個難關:文化差異。
到了龜茲國,國王隆重接待,宴席上山珍海味。林昭明正要講解拼音,國王卻指着席間一個舞女說:“尊貴的天朝使者,您若能教會她讀漢字,本王賞您黃金百兩!”
那舞女是國王新得的寵姬,據說聰明伶俐,唯獨不識字。國王想讓她讀情詩助興。
林昭明看看舞女,看看國王期待的眼神,又看看隊員們憋笑的臉。
行吧,教學場景奇葩點就奇葩點。
她當場用拼音標注了一首簡單的漢樂府《上邪》:
“shàng yé!wǒ yù yǔ jūn xiāng zhī,cháng mìng wú jué shuāi。”
舞女跟着拼音念,雖然腔調古怪,但居然一字不差地讀完了!
國王大喜,當場命人抬來黃金。
林昭明卻擺擺手:“陛下,黃金不必。若您真想賞,不如準許我們在龜茲開設拼音學堂,讓想學漢字的人都能來學?”
國王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好!本王準了!不僅準,本王還要讓王子王孫都來學!”
第三個難關:保守勢力反彈。
疏勒國的國師是個老學究,聽說拼音“不教寫字,只教讀音”,勃然大怒,在朝堂上痛斥:“此乃舍本逐末!漢字之妙在於形意,只學讀音,與鸚鵡學舌何異?!”
林昭明不慌不忙,讓人抬上一塊木板,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馬”字。
“國師請看,”她用炭筆在旁邊畫了匹馬,“這是‘馬’字的甲骨文,像不像一匹馬?”又指着楷書的“馬”:“這是現在的寫法,雖然變了,但還能看出馬的輪廓。”
然後她在下面寫上拼音“mǎ”。
“這是讀音。但光會讀‘mǎ’夠嗎?不夠。”她又在旁邊寫了“騎”“駕”“馳”“駿”等字,“這些字都與馬有關,都有‘馬’字旁。學會了‘馬’的形和義,再學這些字,事半功倍。”
她看向國師,認真道:“拼音是梯子,幫你爬上漢字的高牆。爬上去之後,你會看到牆內花園的萬千景象——但梯子本身不是花園。我們教拼音,是爲了讓人更快地進入漢字的世界,而不是停在拼音上。”
國師怔住了,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忽然起身對她行了一禮:“受教了。”
自此,疏勒國的拼音學堂,多了一門課:《漢字字形演變與字義解析》,由國師親自講授。
三個月後,西域的第一批“拼音畢業生”出爐了。
於闐國王宮廣場上,一百個於闐學子,穿着整齊的服裝,站在台上。他們面前擺着《論語·學而篇》的拼音注音版。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領讀的於闐王子用生硬但清晰的漢語起頭。
台下百人齊聲跟讀,聲震廣場。
圍觀的於闐百姓瞪大眼睛——這些年輕人,三個月前還一句漢語都不會,現在居然能讀聖賢書了?!
雖然他們還不完全懂意思,但能讀出來,已經是天大的進步。
龜茲國的成果更實際:王宮賬房先生用拼音速記法記賬,效率提高了三倍;商隊用拼音編寫漢-龜茲雙語貨品名錄,貿易糾紛少了八成。
最讓林昭明感動的是在疏勒。
一個放羊娃拿着拼音注音的《漢番牧羊經》,跑到她面前,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會念了……‘冬、冬天、羊、羊圈、要、要保暖’……”
他指着書上的插圖:“這個字是‘暖’,有太陽……我記住了。”
說着,他用手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畫出了一個“暖”字。
雖然寫得難看,但那確確實實,是一個漢字。
林昭明蹲下身,幫他改正筆畫:“對,左邊是‘日’,像太陽;右邊是‘爰’,表示幫助。有太陽幫助,就暖和了。”
放羊娃眼睛亮晶晶地點頭。
那一刻,林昭明覺得,這一路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她下意識摸了摸懷裏的東西——那個塑料錦鯉發卡。在西域風沙中,它顯得更舊了,但魚眼睛依舊呆滯地望着她。
“你看,”她對着發卡小聲說,“我們真的做到了一點事情,對吧?”
半年後,西域三十六國的聯名謝表送到了長安。
不是寫在羊皮上,也不是刻在木牘上,而是——寫在潔白的大梁宣紙上。
左邊是漢字,右邊是拼音標注的各國語言譯文。
謝表開頭寫着:
“臣等西域三十六國,謹拜表以聞:天朝所賜拼音之法,如光破暗,如舟渡海。往昔漢字高深,望之如天書;今得拼音爲梯,稚子可攀,愚夫能學。三月識千字,半載通文理,此皆教化使之功,陛下之德也……”
後面詳細列舉了各國拼音學堂的數量、學生人數、學習成果。還附上了各國用拼音編寫的雙語詞典樣本。
朝堂上,百官傳閱謝表,嘖嘖稱奇。
柳成看着那些拼音標注的番語,沉默了許久,最終長嘆一聲:“老夫……服了。”
皇帝龍顏大悅,當朝宣布:將每年九月定爲“拼音教化月”,鼓勵各地推廣拼音教學。並在國子監增設“拼音與漢字文化”專業,培養專門人才。
退朝後,李承晏回到東宮,看着西域送來的那張聯名謝表,目光落在最後一行小字上。
那是林昭明的親筆附言:
“qiān lǐ zhī xíng,shǐ yú zú xià。pīn yīn zhǐ shì yī bù,hàn zì de shì jiè,cái gāng gāng dǎ kāi。(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拼音只是一步,漢字的世界,才剛打開。)”
他看了很久,提筆在那行字下面,寫了一句:
“dēng nǐ huí lái,yī qǐ dǎ kāi gèng duō shàn mén。(等你回來,一起打開更多扇門。)”
窗外,秋葉飄零。
但東宮書房裏,仿佛還能聽見那個女子清亮的聲音,在講解“a、o、e”,在唱兒歌,在據理力爭,在暢想未來。
西域很遠。
但她一定會回來。
帶着更亮的火種。
【九月初九,風起。
彼女將西行,授拼音於三十六國。
孤賜《西域攻略》冊,末頁私添“平安歸來”四字。
……是否過露?
然,看她摩挲錦鯉發卡,對空自語“我們真做到了”之態。
孤竟覺,東宮無此女聒噪,或太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