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慵懶地纏繞着雲水鎮的青瓦白牆,卻裹不住「醉仙樓」裏早已沸騰的人聲與酒氣。這座三層木樓是鎮上消息最靈通、魚龍最混雜之處,此刻更是喧嚷得仿佛要掀開屋頂。
跑堂的小二阿福瘦得像根竹竿,肩上搭着條泛黃的汗巾,手裏拎着沉重的銅壺,在擠得水泄不通的桌案間艱難穿梭,嘴裏不住吆喝“借過借過,熱茶燙嘞!”。他剛避過一桌爲爭搶路線圖差點動手的莽漢,側身想從大門處溜去後院添水,門檻處光線一暗,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那是個虯髯滿面、赤着半邊胸膛的巨漢,背着一柄門板寬的黝黑鬼頭刀,刀柄上纏着的繃帶滲着暗紅,不知是舊血還是新傷。他一步踏入,地板都仿佛顫了顫,渾身散發的煞氣混合着山林野獸般的腥臊味,驚得門邊一桌正在低聲交談的茶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間噤聲,縮着脖子往後挪了挪凳子。
巨漢銅鈴般的眼睛掃過嘈雜的大堂,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徑直走向角落裏一張空着的條凳,那凳子在他身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角落裏,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麻衣、戴着破帽的老者,正用有聲有色的說道:“……千真萬確!我侄兒大前兒個半夜,想去蒼茫山老鴉嶺那邊下幾個套子,弄點野味。剛摸到地方,就看見天邊‘嗖嗖’飛過去五道紅光,那叫一個快!跟流星似的,追着一團翻滾的黑霧,那黑霧裏頭影影綽綽,好像還有個人影!”
同桌一個商賈打扮的胖子聽得入神,手裏的花生米都忘了往嘴裏送。
老者咽了口唾沫,眼神裏帶着後怕:“他們飛過去的地方,下面山林就跟被巨犁犁過一樣,幾十丈高的古樹成片倒伏,山岩崩碎的聲音隔老遠都震耳朵!我侄兒嚇得魂飛魄散,趴在草窠裏一動不敢動,直到天亮才連滾爬爬回來,現在還發燒說胡話呢!”
鄰桌,一襲青衫、容貌俊朗的年輕劍客原本正自斟自飲,聞言手指倏然收緊,“咔嚓”一聲輕響,手中粗陶酒盞竟被捏出幾道裂紋,溢出的酒液濺溼了他青衫袖口,一道細微卻銳利的無形劍氣自發逸出,將袖口割開一道小口子。他渾然不覺,猛地抬頭,眼中精光閃爍:“御空而行,追逐如電……莫非是傳說中的武王境強者?”聲音雖刻意壓低,卻因激動而帶着微顫,在喧鬧中清晰地傳入附近幾人耳中。
“嗤——”
一聲毫不掩飾的冷笑從櫃台旁傳來。那裏獨坐着一個疤面漢子,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角斜劈至下頜,幾乎毀了他半張臉。他腰間別着兩把寒光閃閃的短柄雙刃斧,此刻正用一塊鹿皮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斧刃。聽到年輕劍客的話,他頭也不抬,沙啞着嗓子道:“那天的動靜,老子在鎮外都感覺地皮在抖!那可不是尋常爭鬥。”
他停下擦拭的動作,抬起頭,獨眼中閃過一絲憶之色,緩緩道:“老子早年跟着商隊跑過東南郡,恰巧見過一次‘血月魔宗’的外圍弟子行事。那幫煞星動手時,靈力帶着股子陰寒血腥味,功法路數邪門得很。昨天夜裏山裏爆開的那些光影氣息……嘿,跟老子當年聞到的那股味兒,像了七八成!”
“血月魔宗”四個字,如同帶着冰碴的寒風吹進了沸騰的酒館。
刹那間的死寂,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心悸。杯盞碰撞聲、談笑聲、爭論聲戛然而止。許多人臉上血色褪去,眼中浮現出難以掩飾的恐懼。這個名字,在東南郡偏遠的雲水鎮,也如同噩夢般的傳說,代表着血腥、詭異與不可抗拒的強橫。
檐角懸掛的銅鈴,在這詭異的寂靜中,竟無風自動,發出幾聲清脆卻突兀的“叮鈴”聲,敲在每個人心頭。
櫃台後,一直低着頭,仿佛只關心手中琉璃盞是否光潔如新的掌櫃,擦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眼角餘光飛快地掃過疤面漢子和喧譁漸起的衆人,又恢復成那副和氣生財的模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微微有些汗溼——他是林家安插在此處多年的暗樁之一,每一句有價值的消息,都會通過特殊渠道,以最快速度傳回族內。
“咯咯咯……”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即將被更多恐慌私語打破時,二樓雅間傳來一陣銀鈴般嬌媚入骨的笑聲,瞬間打破了凝滯的氣氛。珠簾“譁啦”一聲被一只染着蔻丹的纖纖玉手掀起。
一個身着曳地紅裙的女子斜倚在欄杆上,雲鬢微鬆,鳳眼含春,紅唇似火。裙裾高開衩處,一截雪白修長的小腿若隱若現,足踝上套着的銀鈴隨着她慵懶的姿勢輕輕晃動,發出勾人心魄的脆響。她眼波流轉,掃過樓下神色各異的衆人,嬌聲道:“哎呦,諸位英雄好漢,管他什麼魔宗仙宗,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着不是?咱們這些在刀口上討生活的人,機會,可不就藏在風險裏麼?”
她玉指如蘭花般輕輕一彈,一道微光閃過,一卷泛着陳舊光澤的獸皮圖軸憑空出現,懸浮在半空中,緩緩展開。獸皮上山脈走向勾勒得極爲精細,其中幾處特別標注的區域,竟隱隱泛着不祥的血紅色,仿佛用朱砂混合着什麼特殊顏料繪制而成。
“奴家不才,恰巧得了份‘新鮮’的蒼茫山脈詳圖,”紅裙女子笑靨如花,聲音甜膩,“標注了幾處……近日靈氣異常波動、且相對‘安全’的路徑。50枚下品靈石,換一條可能直通機緣、飛黃騰達的路,這買賣,可不虧哦?”
“譁——!”
短暫的驚愕後,酒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徹底炸開!對寶物的貪婪瞬間壓過了對魔宗的恐懼。十幾道身影幾乎同時從座位上暴起,桌椅翻倒聲、呼喝叫罵聲不絕於耳,靈力光芒閃爍,紛紛抓向那懸浮的獸皮圖軸。紅裙女子掩嘴輕笑,身形如煙般向後飄退,任由下方爭搶成一團。
酒館外,鎮中景象。
不僅僅是醉仙樓,整個雲水鎮仿佛一鍋逐漸煮沸的水。青石板街道上,明顯多了許多風塵仆仆、攜刀佩劍的陌生面孔。他們來自周邊城鎮、小型宗門甚至更遠的地方,眼神銳利如鷹隼,四下掃視,彼此打量時都帶着警惕與試探,但眼底深處,無一例外都燃燒着某種掩飾不住的興奮與貪婪。
各種流言如同長了翅膀的毒蟲,在鎮子的每一個角落嗡嗡作響:
“千真萬確!我二舅家表兄在王家當護院,聽王管事喝多了透露,昨夜山脈深處有七彩寶光沖霄,持續了足足一炷香!絕對是了不得的寶物出世!”巷口,一個賊眉鼠眼的漢子對幾個圍着他的閒漢唾沫橫飛。
“呸!什麼寶物,我聽到的版本是有上古異種妖獸渡劫化形,引來天雷地火!要是能趁其虛弱收服……”鐵匠鋪前,一個肌肉虯結的壯漢揮動着手中鐵錘,眼神熾熱。
“你們都錯了!”茶館裏,一個書生打扮、卻帶着江湖氣的人神秘兮兮,“是‘血月魔宗’的一支秘隊在山裏丟了件傳承聖物,據說關系到他們一處秘藏的開啓。現在他們像瘋狗一樣在搜山呢!咱們要是能渾水摸魚……”後面的話低不可聞,卻引來一片心照不宣的貪婪目光。
這些真假難辨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助燃劑,點燃了潛伏在衆多武者心中的欲望之火。原本就因靠近蒼茫山脈而充滿機遇與危險的雲水鎮,此刻空氣裏都彌漫着一股躁動不安的火藥味。
街頭巷尾,三三兩兩的武者迅速結成臨時隊伍,低聲商議,檢查裝備,然後毫不猶豫地朝着鎮外蒼茫山脈的方向涌去。他們之中,有滿臉稚氣、眼神卻充滿憧憬的年輕散修,渴望一戰成名;有神色沉穩、氣息凝練的老牌武者,希望能借此契機打破瓶頸;更有目光閃爍、行事詭秘之徒,打着趁亂劫掠、黑吃黑的算盤。
林家,議事堂。
與外界的喧囂燥熱截然相反,林家核心區域的議事堂內,一片冰封般的凝重。厚重的檀木大門緊閉,隔絕了所有雜音。窗櫺透進的微光,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粒,也映出主位上林莫天那溝壑縱橫、此刻卻繃緊如岩石的臉龐。
他手中緊緊攥着一卷不過寸寬的薄紙,那是林家暗哨通過特殊渠道,以最快速度送回的加密情報。上面的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詳細記錄了蒼茫山脈邊緣昨夜觀測到的劇烈能量碰撞、疑似高階武者的追逐軌跡,以及今日清晨開始,大批不明身份武者涌入雲水鎮、目標直指山脈的異常動向。
林莫天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眼中翻涌着深沉的憂慮。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三兒子林震川。林震川雖也面色凝重,但腰杆挺得筆直,努力維持着鎮定。
“震川,”林莫天的聲音帶着久未開口的幹澀,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山脈突生如此劇變,各方牛鬼蛇神都涌了過來,已成漩渦之眼。淵兒……他還在外面。”最後幾個字,說得異常沉重。林淵獨自進山修煉已非一次兩次,但從未像這次,讓林莫天感到如此強烈的不安。那情報中提到的“血光”、“黑霧”、“山崩地裂”,任何一個詞匯,都不是武徒境界的林淵能夠承受的。
林震川趕忙上前一步,臉上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語氣盡力放得輕鬆:“爹,您先別自己嚇自己。淵兒五天前出門時跟我說了,只是在附近那片老林子裏活動,那裏平時連一階魔獸都少見,安全得很。他性子謹慎,不會往深處去的。”
話雖如此,林震川自己心裏也像壓了塊石頭。外圍雖相對安全,但如今整個山脈風雲突變,外圍又如何能真正安寧?他只是不願加重老父的憂心。
林莫天深深看了兒子一眼,知子莫若父,他豈會看不出林震川笑容下的緊繃?他沒有點破,只是疲憊地闔了闔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決斷的厲色。
他不再猶豫,對着議事堂陰影最濃鬱的角落,沉聲低喝,聲音雖不大,卻蘊含着不容置疑的家主威嚴:“影衛!”
“唰!”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三道如同融入陰影本身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浮現,單膝跪在堂中光線邊緣。他們全身籠罩在特制的漆黑勁裝中,連面目都模糊不清,只有露出的眼睛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氣息收斂到極致,若非主動現身,常人根本難以察覺。這便是林家最隱秘的力量,直屬家主,世代相傳的暗衛“影守”。
“即刻出發,沿蒼茫山脈外圍,重點搜尋林家到龍爪澗一帶,”林莫天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首要目標,找到林淵少爺,確保其安全。若遇少爺,除非情況極端危急,否則只需暗中護衛,待其自行歸來。若遇其他勢力或可疑人物,以隱匿爲先,避免沖突,但有危及少爺之跡象,可相機處置,務必幹淨利落。”
“是!”三名影衛齊聲應道,聲音低沉如一。沒有多餘廢話,黑影晃動,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瞬間從原地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派出影衛,林莫天心頭稍定,但眉宇間的凝重未減分毫。他轉向侍立門外的執事,聲音恢復了往常的沉穩,卻帶着鐵一般的寒意:“傳我命令:即日起,林家所有族人,無特殊任務或我的手令,一律禁止離開家族駐地,尤其嚴禁靠近蒼茫山脈方向。各房管事嚴加約束子弟,護衛加強巡防。違令者……不論何人,以家規最嚴條款論處!”
“是!家主!”執事心頭一凜,躬身領命,快步離去傳達這不容違逆的禁令。
林莫天揉了揉眉心,又想起一事,對林震川道:“震川,婉丫頭那邊……你多費心。她性子敏感,又最是關心淵兒,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她如今在突破的關鍵期,不能爲這些事亂了心神。”
林震川神色一正,肅然點頭:“爹,您放心。瑤兒那邊我會親自去照看,不會讓任何閒言碎語傳到她耳朵裏。”
林莫天這才微微頷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裏,天空依舊陰沉,仿佛醞釀着一場更大的風暴。林家如同一艘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舟,每一步都必須慎之又慎。而失蹤的林淵,便是這風暴眼中,最讓他揪心的一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