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01年,春寒料峭。

老陳飯館的後院彌漫着一股奇異的味道——新翻的溼土氣、陳年煤灰味,還有灶間飄出的羊肉膻氣,混在一起,黏稠地壓在衛永剛胸口。他蹲在那堆蓋着苦布的輪胎旁,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磚縫裏的青苔。昨晚那口裝着“青銅魚”的木箱已經不在了,像從未出現過,只在棚下泥地上留下兩道新鮮的拖拽痕跡,筆直地指向緊閉的後門。

屋裏傳來陳伯(他現在知道,這或許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不緊不慢的切菜聲,篤,篤,篤,每一聲都帶着某種沉穩的、不容置疑的節奏。陳雨去上學了,飯館還沒到午市,院子靜得能聽見黃河方向隱約傳來的汽笛。

忽然,一陣與陳伯截然不同的腳步聲從前面店堂響起,由遠及近,不急,卻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實心木板上。不是食客那種散漫的趿拉聲。衛永剛後背的肌肉瞬間繃緊。

門簾一挑,先進來的是個鐵塔似的漢子,四十上下,光頭,滿臉橫肉,脖頸粗壯,一件緊裹着腱子肉的黑色背心外套着件半舊皮夾克。他眼神鷹隼般掃過院子,在衛永剛身上停留一瞬,沒什麼溫度,然後側身讓開。

後面走進來一個人。

是個幹瘦的老頭,戴着頂普通的藏青色工人帽,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裏拄着根光滑的棗木拐杖,走路微微有點跛。他看上去比陳伯還要老些,臉上皺紋堆壘,眼皮耷拉着,像個尋常的、在黃河邊遛彎的退休老工人。只有當他抬起眼皮,目光投過來時,衛永剛才覺得心髒像被冰錐子扎了一下。

那目光,混濁,卻又極其銳利,像能在你骨頭裏刮一層皮下來。他慢慢踱到院子中央,棗木拐杖輕輕點地,沒看衛永剛,卻對着灶間開口,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衛永剛辨認不出的某地口音:

“老夥計,你這後院,風水不錯啊,聚氣。”

切菜聲停了。陳伯掀開門簾走出來,腰上還系着油漬的圍裙。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用抹布擦了擦手,對那幹瘦老頭點了點頭:“銀狐,你來了。”語氣平淡,像在招呼一個常來的老客。

銀狐。

兩個字,像兩記悶雷炸在衛永剛耳邊。這個名字,他小時候在爺爺和父輩們偶爾的、壓得極低的交談中,聽到過一兩次。總是伴隨着敬畏、恐懼,以及某種難以言說的、對“道上”傳奇的復雜情緒。關中最神秘、最頂尖的“掌眼”,行蹤飄忽,只做大活,經手的都是足以震動“地上”和“地下”兩重世界的東西。傳說他看土定穴,從無失手,對明器(古玩行對冥器的諱稱)的鑑定,眼睛比博物館的儀器還毒。爺爺當年提起“銀狐”時,語氣裏那種混合着不甘與服氣的復雜,衛永剛至今記得。

他……就是銀狐?而收留自己、沉默炒菜、給自己敷膏藥的陳伯,竟能如此尋常地喚他?

銀狐終於把目光轉向衛永剛,上下打量,那目光如有實質,沉甸甸的。“這後生,就是你電話裏說的那個?衛家的?”

“嗯。”陳伯應了一聲,走到衛永剛身邊,很隨意地把手搭在他沒完全好利索的左肩上,輕輕按了按。“剛子,見過胡爺。”

衛永剛僵硬地站起身,喉嚨發幹,發不出聲,只點了點頭。

“衛老哥的孫子……”銀狐走近兩步,湊近了看,衛永剛能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奇異的味道,像是陳年的檀香混合着某種藥草味,又隱隱帶着一絲……土腥氣。“像,眼睛像,這骨相也像。可惜了,衛老哥走得早,他那手‘聞風辨土’的絕活,怕是沒傳下來多少。”

他話裏帶着惋惜,眼神卻銳利地刮過衛永剛的手指、掌心,甚至鞋底沾的泥土。“聽說,你把家裏傳的本事,燒了?”

衛永剛猛地抬頭,看向陳伯。陳伯面色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來的路上,我跟胡爺聊了聊。”

原來,一切都不是偶然。那頓包子,那份工作,這處容身之所,甚至陳雨“恰好”讓他看到的交易……都是一張早已張開的網。衛永剛感到一陣冰冷的憤怒,但更多的是無力和一種塵埃落定的恍惚。他終究,還是沒逃出去。

“燒了也好。”銀狐用拐杖點點地面,語氣平淡,“老法子,未必適合新地宮。腦子裏的東西,燒不掉。”他不再看衛永剛,轉向陳伯,“東西呢?”

陳伯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面是衛永剛見過的那片天青色汝窯瓷片。銀狐用兩根枯瘦的手指拈起瓷片,就着天光看了看,又湊到鼻端,極輕地嗅了一下,混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光。“宋。汝窯。天青。冰裂。水坑出來的,埋得深,沁色自然,土鏽是黃河泥。可惜,就一片。”他將瓷片遞還給陳伯,動作隨意得像遞一根煙。“衛家小子,這片瓷,是你的投名狀,也是你的催命符。帶着它,這輩子,就別想洗手了。”

衛永剛站在那裏,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知道,沒有退路了。面前的老人,代表着這個行當裏最深的陰影,也是他現在唯一能抓住的、可以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好”的繩索。

“我……做什麼?”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問。

銀狐似乎對他的直接有點意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散土。”

散土。盜墓環節裏最基礎,也最危險的一環。不參與挖掘,不接觸明器,只負責將挖出的新鮮泥土,悄無聲息地運走、處理掉,不留痕跡。這是對新人最常見的“試用”,也是考驗。活兒髒,累,容易被抓,一旦被抓,往往也是最先被拋出來的棄子。

“有個活兒,”銀狐用拐杖在地上劃拉着什麼,像是在畫圖,又像是隨意塗鴉,“北邊,韓城、合陽交界那塊,馬上要修水庫,整個塬都要淹。底下,有東西,不少。‘公家’的考古隊已經圈了地,但人還沒到齊,有三天窗口期。”他抬起頭,看着陳伯,也瞥了衛永剛一眼,“三天,我們進去,拿點‘紀念品’。散土的人,前兩天折了一個,不聽話,亂跑,踩了老鄉的菜地,驚了人。”

陳伯點點頭,似乎早就知道。“讓剛子補上。他穩當。”

“穩不穩當,下了地才知道。”銀狐轉身,對那鐵塔般的漢子說,“鐵頭,人交給你。規矩講清楚,出了岔子……”他沒說完,但鐵頭已經重重地點了下頭,看衛永剛的眼神,像看一件需要小心搬運的貨物,或者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雷。

當天下午,衛永剛就被鐵頭帶上了一輛滿是泥點的破舊面包車。車裏除了鐵頭,還有個一直蒙頭睡覺的瘦小男人,外號“地鼠”,據說是打洞的好手。車子搖搖晃晃,離開潼關,向北駛去,穿過越來越荒涼的黃土塬。陳伯沒有送他,只是在他上車前,往他手裏塞了兩個還溫熱的肉夾饃,和一小瓶他自制的、氣味刺鼻的膏藥。“貼着,防蛇蟲,也防……別的。”陳伯的聲音很低,眼神復雜,“小雨那邊,我會說。”

提到陳雨,衛永剛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想起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說“你六我四”時臉上的神采。她知不知道,她的“爺爺”,是真正的“祖師爺”?她那些小打小鬧的“生意”,在銀狐這些人眼裏,恐怕只是孩童的遊戲。他突然覺得,自己或許從未真正認識過那個飯館裏的任何一個人。

兩天後,深夜。韓城以北,一處即將被水庫淹沒的荒僻山坳。

沒有月亮,星鬥被薄雲遮得暗淡。風很大,吹得枯草譁譁響,像無數人在耳邊低語。遠處,水庫工地的探照燈光柱偶爾劃過天際,更襯得這片即將永沉水底的黑暗塬地,像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衛永剛蹲在一個新挖的、僅容一人通過的豎井口,豎井深不見底,像大地的咽喉。井口旁堆着剛從下面吊上來的新鮮泥土,顏色、質地與地表土截然不同,帶着一股濃烈的、混雜着朽木和金屬氣息的土腥味。這就是他這兩天的“戰場”。

他的任務,就是將這些“新鮮”的土,用帶來的舊麻袋裝好,一袋袋扛到幾十米外的溝壑裏,均勻撒開,再蓋上原有的枯草浮土,不能留下任何新鮮土堆的痕跡。這活計枯燥、疲憊,更需極度小心,任何一點燈光、聲響,都可能引來巡夜的水庫工人或附近的村民。

他正咬牙扛起一袋溼泥,豎井下忽然傳來一陣短促、尖銳的哨音——這是下面遇到“硬茬”(難處理的棺槨或障礙)的信號。隨即,井口那架簡陋的手搖轆轤被快速搖動,一個滿身泥土、臉上蹭得漆黑的人被吊了上來。不是鐵頭,也不是地鼠。

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比衛永剛還小一兩歲,個子不高,但很精悍,動作靈敏得像只山貓。他一出井口,就癱坐在泥地上,大口喘氣,扯下蒙臉的黑布,露出一張沾滿黑泥也難掩清秀的臉,只是眼神裏帶着一股子與年齡不符的狠勁兒和疲憊。

他看到衛永剛,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在黑暗裏很顯眼的白牙:“新來的?散土的?我叫田三九。”

衛永剛點點頭,放下麻袋,沒說話。

田三九也不介意,自顧自地從懷裏摸出個扁鐵壺,擰開灌了一口,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他把鐵壺遞給衛永剛:“來一口?驅驅寒,也驅驅這下面的陰氣。”

衛永剛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喝了一口。劣質白酒的灼熱感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驅散了些許寒意和恐懼。

“媽的,下面棺材板跟鐵鑄的似的,還上了‘鐵壁銅胎’(一種加固棺槨的古代手法),鑿了半天才開個縫。”田三九抹了把臉上的泥,壓低聲音,“你運氣好,只是散土。下面,嘿……”他搖搖頭,沒說完,但衛永剛懂。下面是封閉了千百年的幽暗,是未知的機關(哪怕希望渺茫),是腐氣,是可能塌方的危險,更是直面那些沉睡千年的遺骸和隨葬品時,無法言說的心理壓力。

“你跟誰?”衛永剛難得主動問了一句。

“我?我單幹,也跟人搭夥,看活兒。”田三九拍拍身邊的工具袋,裏面傳出金屬碰撞的輕響,“我家老頭子也是幹這個的,前年‘進去了’(被抓)。我沒別的手藝,就會這個。”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你呢?看你手,不像生手,但也……不像老油子。”

衛永剛看着自己磨出水泡、沾滿溼泥的手。“家裏……以前做這個。不幹了。”

“不幹了?”田三九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但笑聲很快止住,他湊近些,看着衛永剛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這行當,進來了,哪有‘不幹了’的說法?要麼發財上岸,金盆洗手——那也得有人信你真洗得幹淨。要麼,就像下面那些主兒一樣,永遠留在地裏。”

他的話,和銀狐那句“這輩子就別想洗手了”如出一轍,帶着地下世界特有的、冰冷的宿命感。

“下面……是什麼朝代的?”衛永剛換了個問題。

“看夯土層和棺木樣式,像是漢的,中等規制。不過……”田三九眼睛眯了眯,閃過一絲異樣的光,“開棺縫的時候,我好像瞅見點別的東西,不像漢的玩意兒。說不定,這是個‘疊床’(不同時代的墓葬疊壓在一起)。”

就在這時,井下傳來鐵頭沉悶的、壓低的催促聲。田三九把最後一口酒灌下,將鐵壺塞回懷裏,站起身,拍了拍衛永剛的肩膀:“兄弟,好好散你的土。這活兒看着不起眼,真要命。眼睛放亮點,耳朵豎起來,有動靜,自己先顧自己。”說完,他熟練地抓住繩索,又溜下了那深不見底的豎井。

衛永剛站在原地,肩膀上被拍過的地方似乎還留着田三九手掌的力度和溫度。這個叫田三九的年輕人,和他一樣年輕,一樣深陷在這泥沼裏,卻似乎比他更“適應”,更清醒,也更……無所謂。這是一種在絕望裏長出來的、帶刺的生命力。

他重新扛起麻袋,走向黑暗的溝壑。風更大了,遠處水庫工地的燈光偶爾掃過,映亮他沉默而堅毅的側臉,也映亮他腳下這片即將永沉水底的土地。泥土很沉,壓得他脊背生疼,但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穩。他知道,從今夜起,他正式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這裏沒有陳雨眼中那種帶着冒險色彩的“生意”,只有最赤裸的貪婪、危險,以及在黑暗與泥土中掙扎求存的冰冷法則。田三九是他的第一個“同行”,或許,也是未來漫長黑暗裏,一個模糊的、同樣掙扎的影子。

而就在他將最後一袋土撒入溝壑,仔細掩埋痕跡時,腳下的大地,似乎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不是風,不是遠處的機械。那震動,仿佛來自更深、更黑暗的地底,像是有什麼古老的東西,在沉睡中被驚擾,發出了一聲無人聽聞的嘆息。

他直起身,望向那口如同怪獸巨口般的豎井。井口,鐵頭正將一件裹着厚泥、形狀模糊的長條形物體,小心翼翼地吊上來。銀狐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井邊,佝僂着身子,用手裏的棗木拐杖,輕輕撥弄着那物件上的泥土。他的側臉在微弱的天光下,像一尊凝固的、貪婪的石像。

夜還很長。水庫淹沒這裏的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而地下的財富與詛咒,才剛剛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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