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像她的第七分
門縫裏的那雙眼睛,是深褐色的。
很沉,很靜,像冬夜裏結了冰的湖。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只有純粹的、冰冷的審視。
葉清歌僵在原地,手指還停在臉頰邊。鏡子裏,她看見那雙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移開。門縫合攏,悄無聲息。
腳步聲響起,很輕,很穩,從門外經過,然後遠去。
她轉過身,盯着那扇重新緊閉的門。門把手一動不動,黃銅表面倒映着落地燈橘黃色的光暈。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雨太大,燈光太暗,她又冷又痛,產生幻覺也說不定。
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像冰冷的蛇,還纏繞在她的皮膚上。
“小姐。”
門口傳來聲音,是之前那個女人。她端着一個托盤,上面疊着幹淨的衣物,還有一條白色毛巾。她走進來,將托盤放在茶幾上,動作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請換上這些,”女人說,聲音依然平淡,“浴室在那邊。”
她指向房間另一側,那裏有扇不起眼的小門。葉清歌這才注意到,這個房間還有別的出口。
“換下來的溼衣服放在門口的籃子裏,我會處理。”女人說完,微微頷首,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這次,門關得很嚴。
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鏡子裏的自己。
葉清歌走到茶幾前。托盤裏的衣物很簡單:一件米白色的棉質襯衫,尺碼偏大;一條深灰色的長褲,布料柔軟;還有一雙全新的棉襪,標籤還沒剪。
沒有內衣。
她盯着那堆衣物看了幾秒,然後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和頭發。毛巾很軟,吸水,帶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是某種很清冽的草木味道,和葉家那些甜膩的花香完全不同。
然後她開始脫衣服。
溼透的裙子粘在皮膚上,很難脫。她忍着腳踝的疼痛,一點點把裙子從身上剝下來,像蛻下一層溼冷的皮。裙子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後是內衣,內褲,襪子。她赤裸地站在房間裏,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不冷,但她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是因爲冷。
是因爲那種感覺又來了。
被注視的感覺。
她猛地抬頭,看向那面鏡子。
鏡子裏只有她自己,蒼白的皮膚,單薄的肩膀,纖細的腰肢,還有腳踝上那片觸目驚心的青紫。鏡子裏沒有別人,鏡子裏只有她。
但她能感覺到。
有人在看。
葉清歌深吸一口氣,快速拿起毛巾擦幹身體,然後套上那件襯衫。襯衫很大,衣擺垂到大腿,袖子長得要卷好幾圈。褲子也大,腰鬆,褲腿長,她不得不把褲腳卷起來。
穿襪子時,腳踝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腫得更厲害了,皮膚繃得發亮,一碰就疼。她咬着牙,輕輕套上襪子,然後試着站起來。
還能走,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走到浴室門口,推開門。
浴室不大,很幹淨,黑白灰的色調。鏡子,洗手台,馬桶,淋浴間。淋浴間的玻璃是磨砂的,看不清裏面。水龍頭是鍍鉻的,擦得鋥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葉清歌走到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
水是溫的,流出來時帶着輕微的嗡嗡聲。她伸手接水,洗了把臉,又洗了洗手背上的傷口。傷口不深,但被雨水泡得發白,邊緣紅腫。她把水拍在臉上,拍在脖子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人,臉色好了一些,但眼睛還是紅的,不知道是哭過,還是只是太累。溼頭發被毛巾擦得半幹,凌亂地貼在臉側。那件過大的襯衫穿在她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但最刺眼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和沈知薇很像。
葉清歌知道沈知薇。葉家的社交圈裏,沒有人不知道沈知薇。沈家長女,江嶼寒的未婚妻,三年前意外去世。她見過沈知薇的照片,在社交媒體的舊帖裏,在財經新聞的邊角,在葉明軒偷偷收藏的雜志剪報上。
沈知薇很美,是那種溫婉的、毫無攻擊性的美。她總是笑,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兩個很淺的梨渦。她喜歡穿淺色的裙子,喜歡戴珍珠耳環,喜歡在下午茶時彈鋼琴。
葉清歌和她,有七分像。
尤其是眼睛。都是杏眼,眼尾微微上翹,睫毛很長。但沈知薇的眼睛總是彎着的,帶着笑;而葉清歌的眼睛,大多數時候是直的,是空的,是沒有任何情緒的。
她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後,她轉身,走出浴室。
茶幾上的溼衣服不見了,門口多了個藤編的籃子。籃子裏放着她換下來的那些溼透的、沾滿泥濘的衣物。她走過去,蹲下身,從那堆溼衣服裏翻出那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溼透了,但裏面的錢還在。兩千塊現金,被塑封袋包着,沒有浸水。她把信封塞進襯衫口袋,口袋很深,能裝下。
然後,她聽見了腳步聲。
不是林姨那種輕而穩的腳步聲,是另一種。更沉,更慢,每一步都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重量。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越來越近,最後停在門外。
葉清歌站起來,轉過身,面對着那扇門。
門開了。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很高,非常高,門框的上沿幾乎和他的頭頂齊平。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布料柔軟,但穿在他身上依然挺拔。肩很寬,腰很窄,手臂的線條在布料下若隱若現。
他的臉……
葉清歌見過很多好看的男人。葉明軒的那些狐朋狗友,葉國華的生意夥伴,甚至電視上的明星。但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不是好看,是……有力量。
他的五官很深刻,像用刀鑿出來的。眉骨高,眼窩深,鼻梁挺直,下頜線鋒利得像能割傷人。嘴唇很薄,抿成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弧度。膚色是冷調的象牙白,在燈光下泛着大理石般的光澤。
但最懾人的,是他的眼睛。
深褐色,和剛才門縫裏那雙眼睛一模一樣。只是現在,這雙眼睛不再隔着門縫,而是直直地、毫無掩飾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沉,太冷,像有實質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
葉清歌站在房間中央,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襯衫的衣擺。布料很軟,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男人走了進來。
他沒有關門,就那樣讓門開着。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帶着某種儀式感。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距離很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雪鬆,舊書,還有一點很淡的、清冽的煙草味。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她。
葉清歌必須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這個角度,燈光從他身後打過來,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他的眼睛陷在黑暗裏,只有瞳孔深處,有一點極細的光。
然後,他伸出手。
不是要握手,也不是要碰她。而是用指尖,輕輕挑起她的下巴。
他的手指很涼,指腹有薄繭,刮過她下頜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他用了力,迫使她抬得更高,讓她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
葉清歌的身體僵住了。她想後退,想拍開他的手,想尖叫。但腳踝疼得動不了,喉嚨也發不出聲音。她只能站在那裏,任由他的指尖抵着她的下巴,任由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
那目光太仔細了,像在檢查一件商品。從額頭,到眉毛,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一寸一寸,不放過任何細節。
時間過得很慢。
慢到能聽見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能聽見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能聽見他平穩的、幾乎沒有起伏的呼吸聲。
然後,他開口了。
聲音很低,很沉,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在胸腔裏震動。
“像她。”
只有兩個字。
葉清歌的呼吸一滯。
男人的指尖在她下巴上摩挲了一下,動作很輕,但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看了很久。
“第七分像,”他又說,這次聲音裏多了一絲難以辨別的情緒,“尤其是眼睛。”
他鬆開手。
指尖離開她皮膚的瞬間,葉清歌猛地後退了一步。腳踝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整個人撞在身後的茶幾上。茶幾上的托盤晃了晃,水杯倒下來,滾落在地毯上,沒有碎,只是發出沉悶的聲響。
男人沒有動,依然站在那裏,看着她狼狽的樣子,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但神采完全不同。”他繼續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說,“她的眼睛總是彎着,帶着笑。你的眼睛是直的,是空的。”
他往前走了半步。
葉清歌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但身後是茶幾,退無可退。她只能靠着茶幾的邊緣,手指緊緊抓住冰涼的木邊。
“名字?”他問。
葉清歌張了張嘴,喉嚨發幹:“葉清歌。”
“葉清歌。”他重復了一遍,每個音節都咬得很清楚,像在品味這個名字的味道,“葉家的養女,今天剛被趕出來,身負六百萬債務,被追債的人追到我的莊園。”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陳述天氣。
葉清歌的手指收緊了。他怎麼知道?葉家的事,債務的事,追債的人……他都知道?是林姨告訴他的?還是那個撐傘的男人?還是……
“不用猜,”男人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這城市裏,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轉身,走到牆邊,按下一個開關。
房間裏的燈光變了。原本橘黃色的落地燈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上的射燈。光線很亮,很冷,像手術室的無影燈,將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也將她照得無處遁形。
葉清歌下意識地抬手,想遮住眼睛。
“手放下。”男人的聲音傳來,不高,但帶着不容違抗的命令。
她放下手。
男人走回來,這次沒有靠近,只是站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雙手插在家居服的褲兜裏。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放鬆了一些,但那種壓迫感絲毫沒有減弱。
“抬頭。”他說。
葉清歌抬起頭。
燈光刺眼,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從這個角度,她看見他身後牆上掛着一幅畫。
一幅油畫。
畫裏是個女人,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坐在花園的秋千上,仰着頭,閉着眼,陽光灑在她臉上。她笑得溫柔,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梨渦。
是沈知薇。
葉清歌見過這張照片,在很多地方。但第一次,見到油畫版本。畫得很細,很真,連她睫毛的弧度,發絲的微光,都畫出來了。
男人順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幅畫。
“那是知薇,”他說,聲音裏終於有了一絲情緒,很淡,很沉,像沉在湖底的石頭,“我的未婚妻。”
葉清歌沒有說話。
“三年前,她死了。”男人轉回頭,看着她,“車禍。肇事司機逃逸,至今沒找到。”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葉清歌聽出了別的。不是悲傷,不是憤怒,是某種更深、更冷的東西,像冰層下的暗流。
“你很幸運,”男人說,往前走了半步,“也很不幸。”
葉清歌不懂。
“幸運的是,你長得像她,”他盯着她的眼睛,“不幸的是,你長得像她。”
他頓了頓,又問:“多大了?”
“十八。”葉清歌說,“今天滿十八。”
男人點了點頭,像是確認了什麼。他轉過身,走到窗邊,背對着她,看向窗外依然滂沱的雨。
“葉清歌,”他開口,聲音透過雨聲傳來,有些模糊,“我給你一個選擇。”
葉清歌等着。
“留在這裏,做一年的知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