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場演出
六點五十五分,葉清歌站在衣櫃前。
櫃門敞開着,裏面掛滿了衣服,按顏色、按季節、按場合分門別類,整齊得像奢侈品店的櫥窗。她看着那些裙子、襯衫、套裝,手指拂過光滑的絲綢、挺括的羊毛、柔軟的羊絨,最後停在一件淺藍色的長裙上。
那是昨晚在相冊裏見過的。
沈知薇和江嶼寒在晚宴上的那張合照,她穿的就是這件。V領,無袖,裙擺到腳踝,料子是絲綢,顏色是那種很淡的、幾乎透明的藍,像雨後的天空。
葉清歌取下裙子,展開,對着鏡子比了比。尺碼應該差不多,沈知薇只比她高一點點,豐滿一點點,但這件裙子腰線收得高,應該能穿。
她脫掉身上的亞麻長裙,換上這件。
很合身。像量身定做的一樣。只是領口開得有點大,露出她纖細的鎖骨和一小片胸口,那顆淺褐色的痣在燈光下很明顯。她抬手,想把領口往上拉一拉,但沒用,設計就是這樣。
她轉身,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淺藍色的絲綢像水一樣貼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單薄的曲線。裙子很輕,走動時會微微飄動,像有風吹過。顏色襯得她的皮膚更白,但白得不健康,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
頭發還散着,半幹,凌亂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把頭發梳順,然後,學着沈知薇在照片裏的樣子,把頭發攏到一邊,用一根珍珠發夾別住。
鏡子裏的臉,更像沈知薇了。
尤其是那雙眼睛,杏眼,眼尾微翹,睫毛很長。只是沈知薇的眼睛總是彎着,帶着笑,而她的眼睛是直的,空的,像蒙着一層霧。
她抬起手,食指和拇指抵在嘴角,輕輕往上推。
嘴角揚起一個弧度。
月牙一樣的弧度,剛好露出一點點牙齒,剛好讓臉頰的肌肉微微鼓起,剛好讓眼睛眯起來一點。
像沈知薇了。
但她鬆開手,那個弧度立刻消失。嘴角平直,嘴唇緊抿,眼神又變回空的。
敲門聲響起。
“葉小姐,”林姨的聲音,“時間到了。”
“來了。”葉清歌說,聲音有點啞。
她最後看了一眼鏡子,然後轉身,走出房間。
走廊裏很暗,壁燈都調到了最暗,只在牆上投下昏黃的光暈。她跟着林姨下樓,腳步聲很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聲音。
一樓餐廳很大,長形的餐桌,能坐下至少二十個人。但現在只擺了兩副餐具,一頭一尾,距離很遠。餐桌中央擺着一大束白玫瑰,開得正盛,花瓣上還帶着水珠,在燭光下泛着柔潤的光澤。
蠟燭點了很多,銀質的燭台,白色的長蠟燭,火光跳動,在牆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江嶼寒已經坐在主位。
他換了衣服,不再是家居服,而是一套深灰色的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着。他手裏拿着一份文件,正在看,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深刻,也更加冷硬。
葉清歌停在餐廳門口。
林姨側身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去。
腳步聲很輕,但江嶼寒還是抬起了頭。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慢,從頭到腳,像昨晚在書房裏那樣,一寸一寸地審視。
葉清歌停下腳步,站在距離餐桌三步遠的地方。
“江先生。”她開口,聲音盡量平穩。
江嶼寒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他的目光太沉,太深,像有實質的重量,壓得她幾乎要站不穩。她的手指攥緊了裙擺,絲綢很滑,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然後,他開口了。
“走過來,”他說,聲音很低,在空曠的餐廳裏帶着一點回音,“像知薇那樣。”
葉清歌愣了一下。
像知薇那樣?
她不知道沈知薇是怎麼走路的。相冊裏的照片都是靜止的,錄像裏的片段她還沒看,林姨今天只教了瑜伽、早餐、鋼琴、閱讀,沒有教走路。
但江嶼寒在看着她,在等。
她只能嚐試。
她邁出第一步。腳步很輕,很慢,努力讓身體放鬆,讓肩膀下沉,讓脖子挺直。但太刻意了,像在走T台,僵硬,不自然。
“不對,”江嶼寒說,語氣很淡,“知薇走路時,肩膀是放鬆的,手臂自然下垂,步伐輕盈,但不過分刻意。”
他放下文件,站起身,繞過餐桌,走到她面前。
距離很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雪鬆,舊書,還有一點很淡的、清冽的煙草味。燭光在他身後,他的臉陷在陰影裏,只有眼睛,在黑暗裏泛着一點極細的光。
“看着我。”他說。
葉清歌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在燭光下像琥珀,很亮,很透,但看不清情緒。
“肩膀,”他的手抬起來,但沒有碰她,只是在離她肩膀幾厘米的地方懸停,“放鬆。”
葉清歌試着放鬆肩膀。
“太刻意了,”江嶼寒說,“自然一點。”
她不知道什麼是自然。在葉家,她走路永遠低着頭,縮着肩膀,恨不得變成隱形人。她不知道“自然”是什麼樣子。
“想象你很高興,”江嶼寒說,聲音低了一些,像在誘導,“要去見一個你很期待見到的人。你的步伐會是什麼樣的?”
葉清歌想象不出來。
她沒有很期待見到的人。從來沒有。
但她必須想象。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再睜開。然後,她邁出一步。
這次好了一點。肩膀鬆了一些,步伐輕了一些,但還是不像沈知薇。沈知薇是那種從骨子裏透出自信和溫柔的人,她不是。
“繼續,”江嶼寒說,“走到你的位置。”
葉清歌繼續往前走。一步,兩步,三步。走到餐桌另一頭,她的位置。椅子已經拉開了,她坐下,背挺得筆直。
江嶼寒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文件。
“吃飯。”他說。
晚餐很豐盛。前菜是鵝肝,主菜是牛排,甜點是舒芙蕾。每一道都擺盤精美,像藝術品。但葉清歌吃不出滋味,她只是在機械地切,咀嚼,吞咽。
江嶼寒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在看文件,偶爾抬眼,看她一眼,眼神很淡,沒有任何評價。
直到甜點端上來。
舒芙蕾烤得很完美,金黃色的表面,蓬鬆柔軟,冒着熱氣。葉清歌拿起小勺,挖了一勺,送進嘴裏。很甜,很軟,入口即化。
“知薇吃舒芙蕾時,”江嶼寒突然開口,聲音打破了沉默,“喜歡先挖掉表面的焦糖層,吃裏面的部分,最後再吃邊上的。”
葉清歌的動作停住了。
她看着手裏的勺子,看着舒芙蕾上那個被她挖出來的小坑。她不知道沈知薇有這樣的習慣,林姨沒教。
“我……”她想說什麼。
“繼續吃,”江嶼寒打斷她,語氣依然平淡,“但要記住。”
葉清歌低下頭,繼續吃。但這次,她先挖掉了表面的焦糖層,吃了裏面的,最後才吃邊上的。動作很慢,很小心,生怕做錯。
江嶼寒看着她,沒說話。
餐廳裏只有刀叉碰觸盤子的輕微聲響,和蠟燭燃燒時偶爾的噼啪聲。
終於吃完最後一口,葉清歌放下勺子。女傭過來收走餐具,端來兩杯紅茶。茶是英式的,加奶,加糖,和下午茶一樣。
“今晚怎麼樣?”江嶼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問。
葉清歌抬起頭,看着他。
“什麼怎麼樣?”
“學習,”江嶼寒說,“林姨教你的東西,你學了多少?”
葉清歌想了想,說:“在學。”
“在學,”江嶼寒重復了一遍,語氣裏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那現在,讓我看看你學了多少。”
他放下茶杯,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
“現在,你是知薇,”他說,眼睛盯着她,“我是你的未婚夫。我們在用晚餐,吃完甜點,喝了茶,接下來你會做什麼?”
葉清歌愣住了。
她會做什麼?她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吃完晚餐要做什麼。在葉家,她總是第一個吃完,然後躲回房間,不會在餐桌多待一秒。
“我……”她張了張嘴。
“想,”江嶼寒說,語氣裏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用知薇的腦子想。她會做什麼?”
葉清歌閉上眼,努力回想。
相冊裏的照片,錄像裏的片段,林姨說過的話。沈知薇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習慣什麼?晚餐後……
“散步,”她睜開眼,說,“沈小姐晚餐後會散步半小時。”
江嶼寒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很淺,很快消失。
“然後呢?”
“然後……”葉清歌繼續想,“然後會看一會兒書,或者聽音樂。十點前睡覺。”
“很會,”江嶼寒點頭,眼神深了一些,“那現在,我是你的未婚夫,你是知薇。晚餐結束,你想去散步,你會怎麼對我說?”
葉清歌看着他,看着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看着他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的臉。
她必須說點什麼。
但說什麼?怎麼說?沈知薇會對江嶼寒說什麼?會用什麼樣的語氣?什麼樣的表情?
她不知道。
但她必須說。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學着沈知薇在照片裏的樣子,嘴角彎起一個弧度,眼睛眯起來一點,聲音放軟,放輕:
“嶼寒,我們……去散步好不好?”
說完,她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她盯着江嶼寒,看着他臉上的表情。
江嶼寒沒有動。
他只是看着她,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在燭光下像結了冰的湖,很靜,很深,看不出情緒。但葉清歌看到,他的瞳孔,很輕微地,收縮了一下。
只是一下,很快。
然後,他開口了。
“語氣不對,”他說,聲音很平,“知薇叫我時,尾音會往上揚一點,像在撒嬌。你說得太平了,像在念台詞。”
葉清歌的手指攥緊了桌布。
“還有,”江嶼寒繼續說,“你笑的時候,眼睛沒有彎。知薇笑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你會嗎?”
葉清歌試着讓眼睛彎起來,但她做不到。她只能眯起眼睛,但那不是彎,是皺。
“算了,”江嶼寒移開視線,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慢慢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今晚到此爲止,”他說,“林姨會帶你去花園散步半小時,然後回來休息。”
他繞過餐桌,朝門口走去。走到葉清歌身邊時,他停了一下,沒有看她,只是看着前方。
“明天繼續,”他說,“直到你像爲止。”
然後,他離開了。
餐廳裏只剩下葉清歌一個人,和一桌子跳躍的燭光。她坐在那裏,看着對面那個空着的座位,看着那個江嶼寒剛剛坐過的位置,看着那杯他喝過的茶,杯沿上還留着一圈淺淺的水漬。
胸口很悶,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喘不過氣。她抬手,捂住臉。手心很涼,臉很燙,皮膚在微微發抖。
她在哭。
但沒有眼淚。
眼淚流不出來,卡在喉嚨裏,又澀又苦。
她放下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掌紋很亂,像一團糾纏的線,看不清起點,也看不清終點。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林姨。
“葉小姐,”林姨站在門口,“該去散步了。”
葉清歌抬起頭,看着林姨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林姨,”她開口,聲音很啞,“沈小姐……她以前,是什麼樣的?”
林姨看着她,眼神依然平靜。
“沈小姐很完美,”她說,語氣沒有任何波瀾,“所以您要學的,還有很多。”
說完,她側身讓開。
“請。”
葉清歌站起身,跟着她走出餐廳,走出別墅,走進花園。
夜很涼,風很輕,帶着雨後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花園裏亮着地燈,沿着小徑一路延伸,像一條發光的河。遠處是黑暗,是樹叢,是鐵柵欄,是那個她暫時出不去,也暫時不想出去的世界。
她跟着林姨,沿着小徑慢慢地走。
一步,兩步,三步。
很慢,很輕,像沈知薇那樣。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在散步,她是在練習。
練習怎麼成爲另一個人。
練習怎麼讓自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