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曾,做過什麼……特別的夢?”

蕭棄的聲音落下,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卻在沈未晞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夢?!

他爲什麼會問“夢”?是巧合,還是……他知道了什麼?知道了那三日混沌中,她並非全然無知無覺,而是反復沉淪在前世血腥破碎的記憶碎片裏?知道了她無數次“夢見”自己被釘在城牆上,夢見他的冷漠一瞥?

不,不可能。那只是她一個人的煉獄,無人知曉。

沈未晞的背脊瞬間繃成一道僵直的線,冷汗毫無征兆地浸透了內衫。她垂着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遮掩着眸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交疊在膝上的手,指節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冰冷的指尖深深陷進皮肉,試圖用更尖銳的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悸和……被徹底看穿的恐懼。

書房裏一時落針可聞。連沈崇都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寂靜,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蕭棄,又看了看自己女兒異常蒼白的側臉。

“臣女……”沈未晞開口,聲音幹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艱難擠出,“昏迷那三日……渾渾噩噩,只覺得……很冷,很黑,耳邊有很多……雜亂的聲音……記不清具體夢見了什麼。”

她不敢完全否認,昏迷之人做些混亂的夢實屬平常。但她也絕不能承認任何“特別”之處。

“哦?”蕭棄的尾音微微上揚,帶着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探究,“只是冷和黑麼?沒有……看見什麼人?或者,聽見什麼……特別的話?”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甚至稱得上溫和,可落在沈未晞耳中,卻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膩地纏繞上來。

看見人?聽見話?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自己被釘在城牆上的慘狀,看見了楚依依得意的臉,看見了太子冷漠的眼,看見了父親避開的視線,也看見了他——蕭棄,站在高高的觀星樓上,如同神祇,也如同死神,投下那最後、最致命的一瞥!

她還“聽見”了,聽見了城牆下萬千人的唾罵,聽見了骨釘鑿入身體的悶響,聽見了自己靈魂不甘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這些,能說嗎?敢說嗎?

沈未晞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重新回憶起窒息的痛苦。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這一次,倒並非全是僞裝,那被強行勾起的、過於真實慘烈的記憶,讓她生理上產生了強烈的不適。

“未晞!”沈崇見她如此,不由低呼一聲,起身想扶,又礙於蕭棄在場,生生止住。

“臣女……臣女真的記不清了……”沈未晞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不是裝的,而是恐懼與痛苦交織下的真實反應,反而更顯得淒楚可憐,“只隱約覺得……很痛,很害怕……到處都是人,在罵……別的,真的想不起來了……”她語無倫次,將自己縮成一團,肩膀微微聳動,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追問驚嚇到了極致,也勾起了落水後最可怕的夢魘。

她巧妙地模糊了焦點,將“夢”中的痛苦,歸結爲落水瀕死的體驗和驚嚇。這很合理,一個千金小姐,何曾經歷過那般生死一線,做些可怕的噩夢再正常不過。

蕭棄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慘白的臉,顫抖的肩膀,驚惶無措的眼神。那恐懼如此真實,如此劇烈,仿佛他剛才的問題不是詢問,而是用刀子剖開了她尚未愈合的傷口。

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底那絲怪異感,並未消失,反而更重了。

他問“夢”,本是一個試探。試探她是否對“前世”有模糊記憶,或者,是否有人借“托夢”之名,向她透露過什麼。她的反應,看似合理,卻總有一種……過猶不及的緊繃。那瞬間爆發的驚懼,不像是單純回憶起落水痛苦,倒像是觸碰到了某個更深處、更禁忌、更恐怖的開關。

而且,她說“到處都是人,在罵”……

蕭棄的指尖,在袖中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春日宴那日,棧橋邊雖有人,但多是貴女仆從,何來“到處都是人,在罵”的景象?除非……她夢見的,並非春日宴落水,而是別的、人更多、罵聲更沸反盈天的場景。

一個模糊的、幾乎荒誕的聯想,再次掠過心頭。但他很快將其壓下。太過離奇,也……太過危險。

“是本王唐突了。”蕭棄收回目光,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甚至帶着一絲幾不可聞的、類似歉意的緩和,“不該提及此事,讓大小姐受驚。看來那日落水,對大小姐心神損傷頗重,還需好生靜養才是。”

他不再追問,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問話,真的只是隨口關切。

沈未晞緊繃的心弦微微一鬆,卻不敢有絲毫放鬆,依舊低着頭,輕輕抽泣着,像是驚魂未定。

沈崇連忙打圓場:“小女體弱,經不起事,讓殿下見笑了。未晞,既然殿下問完了,你便先回去吧,好生歇着。”

“是……臣女告退。”沈未晞如蒙大赦,扶着繡墩邊緣,有些腿軟地站起身,又朝着蕭棄的方向屈了屈膝,這才低着頭,腳步虛浮地、幾乎有些踉蹌地退出了書房。

直到那扇沉重的木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沈未晞才猛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冷汗涔涔而下,浸溼了鬢發。方才短短的對答,竟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仿佛真的在鬼門關前又走了一遭。

蕭棄……他太危險了。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都像精準的箭矢,直指她最隱秘、最恐懼的核心。

他到底在懷疑什麼?他查到了什麼?那個關於“夢”的問題,絕不是無的放矢!

沈未晞扶着廊柱,慢慢站直身體,指尖依舊冰涼顫抖。她回頭,深深看了一眼緊閉的書房門,那目光復雜到了極致——恐懼,警惕,恨意,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被強大獵手盯上後,獵物本能產生的、冰冷的興奮與戰栗。

書房內。

沈未晞離去後,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沈崇擦了擦額角的薄汗,賠着笑道:“小女無狀,殿下勿怪。她自小被她母親……寵得有些嬌氣,經不起事。”

蕭棄端起已有些涼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沈未晞方才坐過的繡墩上,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混合着藥味和冷香的氣息。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

“沈公,林夫人當年病逝,沈大小姐年紀尚幼,想必十分悲痛。這些年,沈公可曾夢見林夫人?”

沈崇一愣,沒想到蕭棄會突然問起這個,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含糊道:“這個……亡妻去得突然,臣心中自是痛惜。偶爾……也會夢見,只是夢境模糊,記不真切了。”

“是麼。”蕭棄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潔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了敲,聲音聽不出情緒,“本王倒是聽說,有些人,執念過深,或是心有掛礙,便會做些不同尋常的夢。夢中所見,有時清晰得駭人,有時又破碎難解。沈大小姐方才說夢中‘很痛,很害怕,很多人罵’……沈公覺得,這會是何種執念所致?”

沈崇心頭一跳,臉色微微變了。翊王殿下這是什麼意思?是在暗示未晞對她生母之死有心結?還是……在影射什麼?

“殿下說笑了,”沈崇強笑道,“小女不過是落水驚嚇所致,孩童心性,做噩夢也是常事。至於執念……她與她母親感情深厚,或許是思念過度,又受了驚嚇,才會如此。”

“思念過度……”蕭棄低聲重復了一遍,眸色幽深,“或許吧。”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與沈崇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朝務,便起身告辭。

沈崇恭恭敬敬地將蕭棄送出府門,看着那輛低調卻威嚴的玄色馬車駛離,才長長舒了口氣,後背竟也驚出了一層冷汗。這位翊王殿下,心思深沉如海,今日前來,看似隨意問了幾句家常,卻總讓他覺得處處機鋒,難以招架。尤其是對未晞那幾句關於“夢”的追問,更讓他心裏莫名有些發毛。

蕭棄坐在平穩行駛的馬車中,車廂內光線昏暗。他閉着眼,靠在柔軟的錦墊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方才沈未晞那瞬間爆發的、幾乎無法控制的驚懼,清晰地映在他腦海中。那不是僞裝的,他能分辨得出。那是觸及了靈魂深處最恐懼之物時,最本能的反應。

她到底夢見了什麼?或者說……“記得”什麼?

那個“到處都是人,在罵”的場景……

蕭棄的眉心,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在他還未被父皇記起,還在那冰冷肮髒的宮廷角落掙扎求存時,也曾反復做過一個模糊而痛苦的夢。夢中似乎有沖天的大火,有兵刃交擊的刺耳聲響,有女人淒厲的哭喊,還有一個模糊的、溫暖的懷抱,以及最後……冰冷的、將他推開的力量。

那夢太過破碎,也太過遙遠,他從未深究,只當是幼時不堪記憶的扭曲投射。

可今日,沈未晞那驚懼的眼神,那句“很多人罵”,卻莫名地,與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碎片,產生了刹那的共振。

荒謬。

他睜開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清明,將那絲莫名的聯想徹底掐滅。他是蕭棄,翊王蕭棄,他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清晰而冰冷,不需要任何虛無縹緲的夢境來佐證或幹擾。

沈未晞的異常,或許另有緣由。或許,與林氏那不明不白的死,與沈家那潭渾水,有着更直接的關系。

他需要更清晰的線索,而不是依靠這些捉摸不定的“感覺”。

“去查林氏病逝前半年,所有出入沈國公府的人員記錄,尤其是生面孔。包括遊方郎中、僧人道士、乃至……穩婆、奶娘。”蕭棄對着虛空,淡淡吩咐。車簾外傳來一聲低低的“是”。

馬車轆轆,駛向翊王府。蕭棄重新閉上眼,可沈未晞那張慘白驚惶的臉,還有她最後幾乎踉蹌逃離的背影,卻頑固地停留在他的意識邊緣。

像一幅褪色卻鋒利的畫,帶着未解的謎題,和一絲……不該存在的、細微的牽扯。

(聽雪軒內)

沈未晞回來後,便將自己關在內室,誰也不見。她蜷縮在床角,裹着厚厚的錦被,卻依然覺得渾身發冷,那冷意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

蕭棄那雙平靜深邃的眼睛,仿佛還在眼前。還有那句關於“夢”的詢問,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反復在她耳邊回響。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就算不知道全部,也必定起了疑心。

怎麼辦?如果他繼續查下去,會不會查出她“重生”的端倪?就算查不出,只要他認定她有異,對她而言便是滅頂之災。以他的權勢和心性,碾死一個國公府的嫡女,不比碾死一只螞蟻費力多少。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可就在這時,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沈未晞,你怕什麼?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再死一次。可在那之前,你要讓那些害你的人,付出代價!

對,她不能怕。至少,不能因爲恐懼而停下腳步。

蕭棄是威脅,但未必不是機會。他既然在查沈家,查陳氏,查楚依依,那或許……在某些時候,他們可以成爲“同盟”?哪怕只是互相利用,哪怕與虎謀皮。

這個念頭讓她打了個寒顫。與蕭棄同盟?那個前世將她釘死在恥辱柱上的人?

可除此之外,她還有更快復仇的方法嗎?單憑她一人,要扳倒根基深厚的陳氏,要撕開楚依依的僞善,要抗衡太子的影響力,甚至可能要面對生母之死的真相……太難了。

如果……如果能借助蕭棄的力量,哪怕只是一點點……

沈未晞猛地搖頭,將這個危險的想法暫時壓下。不,現在還不行。她對蕭棄的了解太少,他的目的不明,動機不清。貿然接近,只會死得更快。

她需要力量,需要籌碼,需要足以讓蕭棄正視,甚至願意“合作”的資本。

母親嫁妝的線索,必須加快!楚依依和陳氏的把柄,必須盡快抓住!

還有她自己……她需要盡快“好”起來,需要重新“走”出去,需要建立自己的眼線和人脈,不能永遠困在這聽雪軒裏,被動挨打。

沈未晞掀開被子,赤足走到窗邊。暮色四合,天邊只剩下一線暗紅的殘光。她推開窗,冰冷的晚風灌入,吹散了她心頭的些許窒悶。

她望着翊王府的方向,目光沉沉。

蕭棄,不管你知道了什麼,懷疑什麼,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這一世,我絕不會再做那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你要查,便查。

這潭水,我們一起攪渾。

看最後,是誰,能從那血腥的漩渦裏,拿到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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