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戶部衙門。
曾布將一沓厚厚的文書推到趙佶面前:“端王殿下,這是江南鹽場改革後的首月賬冊,請過目。”
趙佶翻開賬冊,逐行細看。他的手指在算盤上飛快撥動,算珠碰撞聲清脆而有節奏。
“鹽產量增加兩成,灶戶收入增加三倍,朝廷鹽課收入……增加一成?”他抬起頭,眼中閃過疑惑,“灶戶收入增加這麼多,朝廷收入爲何只增一成?”
曾布苦笑:“殿下有所不知。從前鹽場利潤,七成被商會和貪官分走,只有三成歸朝廷。如今按蘇大人的新規,四成分給灶戶,三成歸朝廷,三成留作運營成本。朝廷實際所得,確實只比從前多了一成。”
“但灶戶得了實惠。”趙佶若有所思,“鹽產量也提高了。”
“正是。”曾布點頭,“蘇大人說,這叫‘藏富於民’。灶戶有錢了,就會買糧、買布、買農具,這些都要交稅。長遠看,朝廷稅收會更多。”
趙佶沉吟片刻:“此法可在全國推行?”
“難。”曾布搖頭,“江南能成,是因爲有蘇軾坐鎮,有劉猛、種師道兵威震懾。其他地方……那些鹽商、轉運使、地方官,能答應嗎?”
他頓了頓:“殿下,您知道全國有多少人靠鹽吃飯嗎?鹽場灶戶、運輸漕工、販賣鹽商,還有那些收‘鹽稅’的官員……牽一發而動全身。”
趙佶當然知道。
大宋鹽政,百年積弊。朝廷專賣,本爲增加收入,結果肥了中間層層官吏。灶戶苦,百姓貴,只有中間商賺得盆滿鉢滿。
“曾尚書,”他合上賬冊,“陛下讓我來戶部,就是要改這個弊。難,也要改。”
曾布看着這個年輕的王爺,心中暗嘆。
十六歲,正是讀書玩耍的年紀,卻要趟這渾水。
“那殿下的意思是……”
“先做方案。”趙佶起身走到牆上的地圖前,“全國鹽場,分三類。一類如江南,條件成熟,可立即推行新法。二類需整頓吏治後推行。三類……暫時不動。”
他在圖上標注:“兩淮、兩浙、福建,鹽產量占全國七成,是第一類。山東、河北、四川,是第二類。廣西、陝西,產量少,暫不動。”
曾布眼睛一亮:“殿下思路清晰。但推行新法,需要得力之人。”
“人我有。”趙佶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這是宗室、勳貴子弟中,精通算學、品行端正的二十七人。讓他們去各鹽場當‘鹽政監督’,如何?”
曾布一愣。用宗室監督鹽政?這……前所未有。
“殿下,宗室不得幹政,這是祖制……”
“不是幹政,是‘學習歷練’。”趙佶糾正,“陛下讓我在戶部當差,不就是破例了嗎?既然開了口子,不妨再開大些。”
他轉過身,眼中閃着光:“曾尚書,您想,宗室子弟,領着朝廷俸祿,卻無事可做,整日遊手好閒。讓他們去鹽場,一則監督改革,二則了解民生,三則……爲國出力。不好嗎?”
曾布沉吟。這主意大膽,但未必不可行。
“可他們能做好嗎?”
“能。”趙佶肯定,“我親自培訓他們,教他們算賬、查賬、管理。三個月,就能上手。”
他看着曾布:“尚書若同意,我明日就面聖請旨。”
曾布想了想,重重點頭:“好!老夫陪殿下一起去!”
七月十二,福寧殿。
趙明看着趙佶和曾布聯名上的《鹽政改革疏》,久久不語。
疏中提出了一個完整的方案:“官督商辦,灶戶持股”。
即:朝廷掌握鹽源,監督生產;商人負責運輸銷售,按銷量納稅;灶戶以勞力入股,分享利潤。
“這是你想出來的?”趙明看向趙佶。
趙佶躬身:“臣弟與曾尚書、還有幾位精通鹽政的官員商議多日,才成此稿。其中灶戶持股之議,是受蘇軾江南新政啓發。”
趙明點頭:“想法很好。但用人方面……爲何要用宗室子弟?”
“理由有三。”趙佶早有準備,“其一,宗室子弟身份尊貴,地方官員不敢輕易賄賂、脅迫。其二,他們多受過教育,學習能力強。其三……”
他頓了頓:“他們需要事做。整日無所事事,反而容易生事。”
趙明笑了。這小子,看得挺透。
“可他們願意去嗎?鹽場苦,地方遠。”
“願意。”趙佶道,“臣弟已私下問過幾位堂兄弟,他們都想爲朝廷出力。苦怕什麼?總比虛度光陰強。”
趙明站起身,踱步思考。
用宗室監督鹽政,確是一步妙棋。既解決了宗室就業問題,又加強了對地方的控制。
但風險也大。宗室若與地方勾結,後果更嚴重。
“培訓、考核、輪換、監督,”趙明停步,“這四件事,必須做好。培訓由你負責,考核由審計司負責,輪換三年一次,監督……讓皇城司派人暗中盯着。”
趙佶心中一凜。皇城司監督?陛下還是不完全信任他。
但他面上不動聲色:“臣弟遵旨。”
“另外,”趙明補充,“首批試點,只在兩淮、兩浙。成功了,再推廣。失敗了……也有挽回餘地。”
“是。”
“去吧。”趙明擺手,“一個月內,把第一批監督派出去。”
趙佶和曾布告退。
他們走後,趙明對梁從政說:“讓顧震來一趟。”
皇城司提舉顧震很快到了。
“江南案牽扯出的那些人,查得怎麼樣了?”趙明問。
顧震稟報:“已查明,與江南商會有勾結的官員,涉及六路十九州,共八十七人。其中……有三人與端王府有往來。”
“誰?”
“江寧府推官王慎、揚州鹽鐵判官李光、杭州通判周明。三人都是端王府長史孫季昌的故舊。”
趙明眯起眼:“只是故舊?”
“目前看,只是同年、同鄉之類的關系,沒有直接證據表明端王知情。”顧震頓了頓,“但孫季昌這幾個月,與這三人書信往來頻繁。”
“信的內容?”
“都是尋常問候,沒有敏感內容。”顧震道,“但皇城司截獲了一封密信,是用隱語寫的,正在破譯。”
趙明沉默。
趙佶……你到底在謀劃什麼?
“繼續查。”他最終說,“但不要打草驚蛇。另外,端王培訓的那些宗室子弟,你們也派人混進去。記住,只是觀察,非必要不出手。”
“臣明白。”
顧震退下後,趙明走到窗邊。
窗外,一群鴿子飛過天空,自由自在。
而這座皇宮裏的人,都在各自的籠子裏。
有的籠子看得見,有的籠子看不見。
七月二十,開封城西,端王府。
後花園的涼亭裏,趙佶正在給二十七位宗室子弟講課。
這些子弟,大的二十出頭,小的才十五六,都是太宗一脈的遠支。平日裏領些微薄俸祿,無所事事,突然被端王召集,都有些興奮。
“今日講鹽場管理。”趙佶指着黑板上的圖表,“鹽場利潤,來自四個環節:生產、運輸、銷售、納稅。每個環節,都可能有人動手腳……”
他講得詳細,深入淺出。子弟們聽得認真,不時提問。
課講完,趙佶宣布:“十日後,你們將分赴兩淮、兩浙各鹽場。月俸二十貫,另有績效獎勵。做得好,三年後可轉任地方官。”
子弟們譁然。
月俸二十貫!這比他們現在的俸祿多了一倍!還能轉任實職!
“王爺,我們……我們真能行嗎?”一個怯生生的少年問。
“爲什麼不行?”趙佶看着他,“你們姓趙,是皇族。那些鹽商、官員敢欺負你們?”
他環視衆人:“記住,你們去,不是享福,是做事。做好了,爲宗室爭光,爲朝廷出力。做不好……就別回來了。”
子弟們肅然。
課後,趙佶留下三個年長的:趙令穰、趙令晙、趙令𫖯。
“三位兄長,”他誠懇道,“你們年紀最長,經驗最豐。兩淮、兩浙,鹽產量最大的三個鹽場,就交給你們了。”
三人感動:“王爺放心,我們定不負所托。”
趙佶從懷中取出三封信:“到了地方,若遇困難,可找這三個人。他們是當地官員,會幫你們。”
三人接過信,信上沒有署名,只有地址。
他們不知道,這三個人,就是王慎、李光、周明。
八月初一,第一批鹽政監督出發了。
二十七人,分成九組,奔赴兩淮、兩浙的九個主要鹽場。
送行時,曾布親自到場,勉勵道:“諸位此行,關系鹽政改革成敗,關系朝廷大計。望諸位兢兢業業,不負聖恩。”
隊伍出發,馬蹄踏起滾滾煙塵。
趙佶站在城樓上,目送他們遠去。
孫季昌悄然來到他身邊:“王爺,都安排好了。王慎他們會暗中照應,賬目也會做得幹淨。”
趙佶點頭:“告訴他們,小心行事。皇城司……可能已經盯上了。”
“王爺放心,用的都是密語,就算截獲也破譯不了。”
趙佶轉身,看向皇宮的方向。
皇兄,你讓我做事,我做了。
但我要做的,不只是鹽政。
我要讓所有人看到,我趙佶,有能力,有魄力,能爲大宋做實事。
而不是……永遠當一個閒散王爺。
八月十五,中秋。
兩淮鹽場傳來第一份捷報:推行新法後,鹽產量增加三成,灶戶收入翻了兩番,朝廷鹽課收入增加兩成。
趙明在朝會上當衆宣讀捷報,龍顏大悅。
“端王趙佶,獻策有功,擢升戶部右侍郎,主理全國鹽政改革。”
趙佶出列謝恩,神色平靜。
但朝中百官,都看出了風向的變化。
端王,這個年僅十六歲的王爺,開始走上權力舞台了。
下朝後,章惇和程頤並肩而行。
“程先生,你看端王此人……”章惇試探着問。
程頤沉吟:“聰慧過人,行事果決。只是……太年輕,鋒芒太露。”
“是啊。”章惇嘆氣,“陛下重用他,是福是禍,難說。”
兩人沉默。
他們都想起了歷史上那些幹政的宗室。
哪一個,最後不是攪得朝堂大亂?
九月初,江南。
蘇軾接到調令:回京,任翰林學士承旨。
他知道,這是皇帝要重用他了。江南新政成功,他功不可沒。
臨行前,他去鹽場告別。
灶戶們圍着他,淚流滿面。
“蘇大人,您走了,我們怎麼辦?”
“新來的趙監督會照顧你們的。”蘇軾安慰,“朝廷的新法不會變,你們的好日子也不會變。”
一個老灶戶顫巍巍遞上一包鹽:“大人,這是咱們自己煮的鹽,您帶上。到了京城,別忘了江南還有我們這些人。”
蘇軾接過鹽,眼眶溼潤。
他知道,這包鹽,重如千金。
回京的路上,他接到一封信,是弟弟蘇轍寄來的。
信中說:“朝中風向有變,端王崛起。兄回京後,謹言慎行,莫卷入宗室之爭。”
蘇軾皺眉。
端王?趙佶?
那個愛畫畫寫字的閒散王爺?
他收起信,看向車窗外。
江南的秋色正好,稻田金黃,楓葉火紅。
但這美景之下,有多少暗流?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回京之後,又是一場風雨。
而這場風雨,可能比江南的,更大,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