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個在月亮上吃兔肉打吳剛的人

李潛誠在登月艙裏藏了只麻辣兔頭,被吳剛逮個正着。

“廣寒宮禁止葷腥!”吳剛揮舞着伐桂的斧頭。

李潛誠慢條斯理地啃完最後一口:“哦,那我現在犯戒了,你能怎樣?”

三天後,整個月宮都傳遍了:新來的凡人把吳剛揍了,用的還是吃剩的兔骨頭。

---

廣寒宮很冷。

這冷不是地球上那種可以抵御的,穿多少層都沒用的冷。它直接從四面八方滲進來,不依不饒,鑽進合金的接縫,鑽進宇航服最內層的保溫材料,鑽進骨髓。李潛誠隔着面罩,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汽在眼前凝成細霜,又迅速被艙內循環系統抽走。外面,是永恒的、死寂的、被無數人吟詠過的荒涼。巨大的地球懸在黑色天鵝絨般的虛空中,藍得脆弱,像個一碰就碎的夢。

月壤是細膩的灰,踩上去卻沒有聲音。靜。太靜了。靜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全是自己血液循環和機器運轉的底噪。來之前,他以爲這裏至少會有風聲,有傳說中的桂葉婆娑,有玉兔搗藥的叮咚。結果什麼都沒有。只有望不到頭的環形山,沉默地匍匐着,像巨大而醜陋的傷疤。

登陸第三天,他終於忍不住了。

不是思鄉,不是恐懼。是嘴裏淡出個鳥來。壓縮能量棒、再生水、各種維生素和礦物質配比的糊狀物……高科技保證了生存,卻謀殺了味覺。胃裏是飽的,舌頭卻像一片沙漠。他想起出發前,基地那個總愛眯着眼笑的老廚師偷偷塞給他的油紙包,沉甸甸的,貼着胸口內袋放着。“小子,上去可沒這口福了。頂不住了,再動它。”老頭當時擠擠眼,滿是皺紋的臉像顆風幹的核桃。

現在就是“頂不住”的時候了。

他避開主監控攝像頭的角度,佯裝檢查備用物資箱,手指靈巧地撬開內襯夾層。油紙包還在,帶着一絲幾乎散盡的、屬於地球的溫熱。扯開油紙,一股霸道濃烈的香氣猛地炸開——花椒的麻,辣椒的灼,混合着滷料復雜的辛香,瞬間沖破了宇航服內循環過濾系統的攔截,蠻橫地灌滿他的口鼻。是家鄉的味道,是滾燙的、喧囂的、活着的味道。一只醬紅色的麻辣兔頭,安靜地臥在油紙中央,眼眶空洞,牙齒微齜,泛着誘人的油光。

李潛誠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小心地撕下一小塊臉頰肉,塞進面罩下的進食口。刹那間,味蕾蘇醒了,歡呼着,顫栗着。麻與辣在舌尖交織起舞,滷香深入每一絲肉纖維,咀嚼間,還有一點脆骨的咯吱響。他閉上了眼,幾乎要嘆息出聲。去他的營養均衡,去他的任務條例,這一刻的慰藉,抵得過一萬句地面指揮中心的鼓勵。

艙門密封性極好,理論上,味道散不出去。但這裏是廣寒宮。有些規則,不寫在操作手冊上。

他剛掰開兔頭,準備對付那最入味的下頜骨,一股沒來由的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比月球的低溫更刺人。不是機械故障警報,不是輻射指數波動。是一種……被注視的感覺。粘稠,冰冷,帶着古老的審視。

他動作僵住,緩緩轉頭。

登月艙觀測窗外,緊貼着,一張臉。

一張絕不屬於人類的臉。膚色是一種黯淡的、缺乏生氣的青白,像是浸泡在月光裏太久的玉石。眉毛粗硬,斜飛入鬢,眼睛很大,卻空洞無神,直勾勾地“看”着艙內的他,或者,是看着他手裏的兔頭。這張臉的主人穿着一身樣式古怪的、仿佛由黯淡銀絲織就的長袍,肩頭落滿了同樣黯淡的、仿佛永遠不會飄落的桂花碎屑。他手裏握着一把斧子,斧刃在窗外地球幽藍的光照下,不見鋒利,只覺沉鈍,木柄被磨得油亮,不知經了多少歲月。

沒有敲擊,沒有信號。那張臉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那裏,像月球表面一個固有的景觀,只是之前沒人注意到。

李潛誠的瞳孔微微收縮,心跳漏了一拍,但拿兔頭的手很穩。他甚至把兔頭往嘴邊又送了送,咬下那塊連着筋的腮幫肉,細細咀嚼。面罩隔絕了聲音,但他的動作透着股慢條斯理的勁兒。

窗外的人影似乎晃動了一下。然後,艙門氣壓閥傳來被外力強行抵住的、沉悶的“咯”聲。緊接着,是某種非機械的、帶着奇異韻律的摩擦和擠壓。高級合金鍛造、足以抵御微小隕石撞擊的艙門,像塊受熱的黃油,被無聲地“融”開了一條縫隙。沒有警報,因爲破壞的方式超出了警報系統的識別範疇。

冷氣,比艙內循環系統制造的更凜冽、更空洞的冷氣,卷着細微的、幹燥的桂花粉塵,從門縫涌入。那青白臉孔的身影,就這麼“流”了進來。他站定的姿態很奇特,仿佛沒有重量,又仿佛重逾千鈞,與月面的重力環境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李潛誠手裏的兔頭上,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有極細微的波紋蕩了一下,像死水微瀾。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而是直接、幹澀地敲打在李潛誠的鼓膜上,帶着岩石摩擦般的粗糙感:

“廣寒宮境,清靜之地,禁絕葷腥煙火。”

每個字都像一塊冰坨子,砸在地上。他說話時,臉上肌肉牽動極少,只有嘴唇開合。握着斧柄的手指,收緊了些,指節泛出更深的青白色。

李潛誠終於咽下了嘴裏那口肉。麻辣的餘味還在舌尖跳躍,與眼前這超現實的景象碰撞出荒誕的火花。他抬起眼,看向這個自稱來自“廣寒宮”的不速之客。對方很高,比他高出大半個頭,那身古袍和肩頭的桂屑,散發着無法言喻的陳舊與孤寂氣息,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疲憊,藏在那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姿態之下。

“哦。”李潛誠應了一聲,聲音透過通訊器傳出,平穩得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舉了舉手裏只剩下骨架和少許肉絲的兔頭,特意把啃得幹幹淨淨的眼窩對着對方晃了晃。

“那我現在,”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用詞,然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補充,“算是犯戒了。”

說完,他當着對方的面,低下頭,仔細地、近乎虔誠地,將兔頭骨縫裏最後一點粘連的肉絲嘬幹淨,連那點紅亮的辣油都沒放過。做完這一切,他才再次抬眼,迎上那雙非人的眸子,語氣平淡無波,甚至帶着點探討的意味:

“所以,你能怎樣?”

吳剛——李潛誠幾乎立刻確認了這怪人的身份——那青白色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周遭的空氣,溫度仿佛驟降了十度。不是物理上的降溫,而是一種無形的、源自某種非人存在的“冷意”。他肩頭那些黯淡的桂屑,無風自動,微微震顫起來,發出極其細微的、仿佛無數碎玉相擊的窸窣聲。

他沒有立刻暴怒或動手。只是那握着斧柄的手,指節繃得愈發慘白,與斧頭木柄的深色形成刺目的對比。斧刃似乎也嗡鳴了一下,很低沉,帶着一種渴望劈砍什麼的躁動。

“凡人。”吳剛的聲音再次直接響起,比剛才更幹澀,更冷硬,像兩塊冰冷的玄武岩在摩擦,“擅闖仙闕,褻瀆清規。你可知罪?”

李潛誠沒答話。他慢悠悠地把手裏光禿禿的兔頭骨放到旁邊的控制台上,油紙也仔細疊好。然後,他開始脫手套。艙內活動用的輕薄手套,一層層解開密封環,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神話裏的伐桂者,而是個來查電表的。

“知罪?”李潛誠終於開口,聲音透過內部通訊器,平靜無波,“我不知道你們這兒有什麼罪。我只知道,我餓了,吃了點自己帶的東西。至於這裏是不是仙闕……”他抬眼,掃了一眼窗外亙古荒涼的月面,“我看着,就是個挺大的、沒裝修好的毛坯房。還是冷庫那種。”

“放肆!”吳剛空洞的眼眸裏,似乎有極淡的、銀白色的火苗一閃而過。他手中的斧頭,驀地向前一頓,斧柄末端輕輕磕在月面模擬重力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登月艙的輕型結構都跟着微微一顫,儀表盤上幾個指示燈不安地閃爍起來。

李潛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放鬆。他能感覺到,隨着那斧頭一頓,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勢”彌漫開來,壓得人胸口發悶。這不是氣壓變化,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重壓,帶着歲月沉澱的麻木與某種偏執的威嚴。

“清規戒律,乃廣寒宮立基之本。”吳剛向前踏了一步。那一步看似輕飄飄,落地時卻奇穩無比,仿佛與腳下這片土地連成了一體。他身上的黯淡銀袍微微拂動,帶起更多細碎的桂屑。“無規矩,不成清淨。你既犯戒,便需受罰。”

“罰?”李潛誠已經脫掉了右手的手套,活動了一下手指。長期訓練和精密操作讓他的手指修長而穩定。“怎麼罰?把我扔出艙去?還是用你這把……”他目光落在那把看似沉鈍的斧頭上,“砍樹的斧子,給我一下?”

他語氣裏的那份混不吝,那種基於現代科技文明培養出來的、對未知“非科學存在”下意識保持的審視與距離感,顯然激怒了這位古老的仙官。吳剛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可以被稱之爲“表情”的變化——他的嘴角向下拉出了一個僵硬的、充滿不悅的弧度。

“冥頑不靈。”吳剛不再多言,握着斧柄的手腕一翻。

沒有驚天動地的光芒,沒有呼嘯的風聲。那把斧頭就這麼平平地揮了過來,速度似乎並不快,軌跡也清晰可見。但李潛誠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間都炸了起來!極度的危險預感如同冰錐刺穿了他的腎上腺素開關。

那斧刃劃過的軌跡,空氣仿佛被無聲地“劈開”了,不是流動,而是“消失”,留下一道短暫存在的、視覺上的扭曲裂痕。更可怕的是斧頭所裹挾的“意”,那不是殺意,而是一種更爲浩瀚、更爲麻木的“斷絕”之意,像是要將面前的一切,連同空間、時間、存在的概念,都如同那棵月桂一樣,循環往復地“伐斷”!

不能硬接!甚至不能靠近!

李潛誠的腦子還沒完全轉過來,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常年在模擬器和高強度體能訓練中錘煉出的反射神經救了他。他沒有試圖後退,因爲艙內空間有限。而是腰腹驟然發力,整個人向側後方旋開,同時右腳腳尖勾起控制台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凸起——那是一個應急磁力吸附開關。

“嗤啦——”

斧刃擦着他胸前宇航服的外層材料劃過。沒有接觸,但高級復合材料的面料瞬間失去光澤,變得像枯葉一樣脆硬,隨後無聲無息地碎裂開幾道口子,像是被極寒和極致的“枯朽”力量同時侵蝕。李潛誠甚至感覺到胸口皮膚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和針扎般的微弱痛感。

而他勾開的應急磁力開關,瞬間將控制台側面一塊用來固定的、巴掌大的高強度合金板吸附彈射起來,直奔吳剛面門!

吳剛甚至沒有眨眼。斧頭揮空的軌跡甚至沒有改變,只是手腕極其細微地一抖,斧面像拍蒼蠅一樣,精準地拍在那塊合金板上。

“噗”一聲輕響。

沒有金屬撞擊的脆響。那塊足以抵擋普通子彈射擊的合金板,在接觸到斧面的刹那,就像一塊被投入岩漿的冰塊,瞬間軟化、扭曲、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不是熔化,不是汽化,就是那麼憑空不見了,連一點煙塵都沒留下。

李潛誠的瞳孔縮成了針尖。他後背抵住了艙壁,冰涼的觸感透過宇航服傳來。剛才那一下,如果挨實了,他的下場不會比那塊合金板好多少。這不是物理層面的攻擊,至少不完全是。這涉及到某種他所不能理解的、關於“存在”與“抹消”的規則。

吳剛緩緩轉過身,空洞的眼睛再次鎖定他。一擊不中,他似乎沒有任何意外或惱怒的情緒,只有那種恒久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冰冷。他再次舉起了斧頭,動作依舊平直穩定。

李潛誠的呼吸在面罩裏變得粗重。汗水瞬間浸溼了內襯。躲?艙內就這麼大,能躲幾次?武器?艙內最具有攻擊性的可能就是工程用的激光焊槍,但那東西對付不了這種“概念”層面的玩意。呼救?地面指揮中心接收到的只會是他這邊生命體征異常波動和艙內監控的詭異畫面,等他們搞明白,自己早涼透了。

他的目光急速掃過艙內每一個角落。備用工具、食品包裝、實驗樣本箱……最後,落在了控制台上。

那裏,油紙邊,安靜地躺着那副被啃得幹幹淨淨、泛着醬紅色油光的兔頭骨。頭骨不大,弧線猙獰,兩個空眼窩黑黝黝地對着艙頂。

一個荒謬絕倫、瘋狂至極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他的腦海。

沒有時間權衡利弊。吳剛的斧頭,帶着那股“斷絕”一切的意念,再次揮來,這次封堵了他更多的閃避空間。

李潛誠動了。他沒有再試圖大幅度閃躲,而是迎着斧頭的來勢,上半身猛地一個鐵板橋後仰,斧刃帶着刺骨的“枯朽”寒意,擦着他的面罩上方掠過。同時,他的右手如同捕食的毒蛇般探出,不是去格擋斧頭,也不是攻擊吳剛,而是精準地一把抓起了控制台上那副兔頭骨!

入手微涼,油膩,帶着麻辣調料特有的質感。骨頭很硬,邊緣有些銳利的斷茬。

就在他抓住兔頭骨的瞬間,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順着手掌蔓延上來。不是溫暖,也不是冰涼。而是一種……“喧囂”。沒錯,就是喧囂。與這廣寒宮死寂的冷清格格不入的喧囂。那是人間煙火氣,是滾燙紅油裏的掙扎與濃烈,是生命被烹調成極致滋味後殘留的、不甘沉寂的“鬧意”。這股“鬧意”微弱,卻異常頑固,如同一點將熄未熄的炭火,猛地碰上了他此刻劇烈求生意志和腎上腺素飆升帶來的“熱力”。

嗡——

兔頭骨在他手中,似乎極輕微地震顫了一下。那些醬紅色的油漬,在艙內冷白的光線下,詭異地流轉過一絲暗紅的光芒。

吳剛的第二斧已經回掃過來,依舊是那平直、麻木、卻無法抵擋的“斷絕”軌跡。

李潛誠沒有退。他也退無可退。背靠着艙壁,右手握着那枚小小的、可笑的兔頭骨,對着那似乎能劈開一切的斧刃,用盡全力,不是砸,不是刺,而是帶着一股豁出去的、近乎宣泄的蠻勁,搗了過去!

用吃剩的骨頭,去打一把伐桂的神斧。

這畫面荒謬到足以讓任何旁觀者失語。

兔頭骨尖銳的額骨部位,撞在了斧刃側面的平面上。

預想中的骨頭粉碎、乃至“消失”並沒有發生。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緊接着——

“鏘!!!!!!!”

一聲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高亢到極致、又尖銳到刺耳的金屬刮擦爆鳴,猛然在狹小的登月艙內炸響!那不是純粹的物理碰撞聲,裏面混雜着無數難以辨識的嘈雜幻聽:油鍋沸騰的譁啦、食客喧囂的劃拳、骨肉分離的脆響、辣椒在石臼裏被搗碎的破裂聲……所有屬於人間煙火的、嘈雜的、旺盛的、甚至是粗鄙的生命聲響,被壓縮成一束尖錐,順着兔頭骨與斧刃接觸的那一點,狂暴地轟入了那把沉鈍的斧頭之中!

伐桂的斧頭,斬的是無窮無盡的生機,斷的是循環往復的宿命。它承載的是吳剛億萬年的麻木、寂寥與那一絲被磨礪到近乎於“無”的偏執“斷絕”之念。它本質是“靜”,是“寂”,是“空”。

而李潛誠這一擊,灌注了他絕境下的全部求生欲,更陰差陽錯地引動了兔頭骨上殘留的、與“斷絕”截然相反的“煙火鬧意”。那是生命最鼎盛時被截留的滋味,是嘈雜,是熱烈,是“鬧”。

極致的“靜”與極致的“鬧”,兩種截然相反、勢同水火的“意念”,通過兔頭骨與斧刃這荒謬的接觸點,悍然對撞!

“咔嚓……”

一聲輕微的、卻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從斧刃上傳來。

吳剛那永遠空洞麻木的眼睛,在這一刹那,驟然瞪大!裏面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名爲“驚愕”的情緒,甚至還有一絲更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斧頭上傳來的,不是力量上的沖擊。而是一種“污染”。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蠻橫的、混亂的、滾燙的“生”的喧囂,逆着斧刃,順着斧柄,狠狠沖進了他握着斧頭的手臂,進而撞入了他那早已被月宮清冷和永恒勞作凍結的心神之中!

恍惚間,他仿佛不是站在冰冷的登月艙,而是置身於一座喧囂沸騰的酒樓。眼前不是這個穿着臃腫宇航服的凡人,而是觥籌交錯、劃拳行令、汗氣與酒氣蒸騰的模糊人影;鼻端嗅到的不是月塵和桂花冷香,而是爆炒的鑊氣、燉肉的濃香、還有那直沖腦門的麻辣刺激;耳中灌滿了鍋碗瓢盆的撞擊、跑堂的吆喝、食客滿足的喟嘆與抱怨……

這些感受混亂、龐雜、熾熱,與他億萬年習慣的冷清、有序、孤寂截然相反,格格不入。就像一塊萬載寒冰,突然被扔進了沸騰的油鍋。

“呃啊——!”

吳剛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完全不似人聲的低吼,那聲音裏充滿了痛苦與……一種奇異的不適。他握斧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不再是穩定的伐木節奏,而是失去了控制的痙攣。那股“鬧意”還在往他心神深處鑽,試圖喚醒某些早已被遺忘的、屬於“活物”的感知。

他下意識地想甩脫斧頭,卻又在千分之一秒內憑借古老的本能死死攥住。這短暫的僵直和混亂,對他而言是億萬年未有過的破綻。

李潛誠可不管對方經歷了什麼心神沖擊。他只知道,機會來了!

兔頭骨在剛才那一下對撞中,前端已然出現了細密的裂紋,但出奇地沒有徹底碎掉,反而像是被那股對撞的力量“淬煉”過一樣,邊緣的油漬凝固成某種暗紅色的、類似包漿的硬殼。他沒有任何猶豫,趁着吳剛手臂顫抖、心神失守的刹那,合身撲上!

沒有章法,沒有套路。就是最原始、最野蠻的街頭鬥毆架勢。左手一把抓住吳剛揮斧手臂的腕關節下方(避開可能還殘留着“斷絕”意念的斧頭),觸手一片冰涼堅硬,不像血肉,更像某種溫潤又冰冷的玉石。右手握着那裂紋密布的兔頭骨,對準吳剛那張青白色的、此刻因驚愕和不適而略微扭曲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讓你禁葷腥!”

砰!兔頭骨堅硬的顴骨部位,砸在吳剛的額角。沒有血肉橫飛,卻發出了敲擊硬木般的悶響。吳剛的頭被砸得向後一仰,空洞的眼睛裏銀白火苗亂竄,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讓你清規戒律!”

第二下,砸在鼻梁上。同樣沉悶的撞擊聲。吳剛的身體晃了晃,那身黯淡銀袍劇烈波動,肩頭的桂屑簌簌落下更多。

“讓你拿斧子嚇唬人!!”

第三下,李潛誠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兔頭骨帶着那股未散的、混亂的“鬧意”,結結實實糊在吳剛的正臉上。

“咔嚓!”

這一次,兔頭骨終於不堪重負,徹底碎裂開來。細小的骨渣和凝固的暗紅油殼濺開。但碎裂的瞬間,似乎最後爆開了一小團無形無質、卻格外濃烈的麻辣辛香與市井喧囂的混合“氣息”,直沖吳剛口鼻……如果他有呼吸的話。

“唔——!”

吳剛悶哼一聲,整個人竟然被這最後一下砸得向後踉蹌退去,直到後背撞在登月艙另一側的艙壁上,發出“咚”的一聲大響。他手裏的斧頭,第一次脫手了,“哐當”一聲掉在月面模擬重力板上,滾了兩圈,斧刃上那細微的裂痕似乎擴大了一絲,光芒更加黯淡。

他靠在艙壁上,微微低着頭,粗硬的眉毛擰在一起,一只手捂住臉。指縫間,沒有血液流出,只有一絲絲極淡的、銀白色的霧氣在消散,像是某種凝結的“月華”被打散了。他肩頭的桂屑落了一地。

艙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循環系統低微的嗡嗡聲,以及李潛誠自己粗重的喘息,在面罩裏回蕩。他站在原地,右手還保持着揮擊的姿勢,指關節被碎裂的骨頭硌得生疼,手裏只剩下幾片最大的、帶着裂紋的兔頭骨碎片。

他贏了?用一副吃剩的兔頭骨,把這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砍樹的……神仙?給揍了?

荒謬感後知後覺地涌上來,幾乎將他淹沒。但身體依舊緊繃,眼睛死死盯着靠在艙壁上的吳剛,不敢有絲毫放鬆。

吳剛慢慢放下了捂着臉的手。額角、鼻梁上,留下了幾處淺淡的、仿佛玉器磕碰後的暗痕。他臉上那種恒久的麻木空洞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驚愕未消,茫然更深,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像是吃了什麼極端不適應東西的生理性厭惡與不適。他的目光有些渙散,先是看了看地上自己那把光芒黯淡的斧頭,然後又緩緩移到李潛誠臉上,最後,定格在他手裏那幾片罪魁禍首的骨頭上。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能發出那個直接敲打鼓膜的聲音。他只是深深地、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了李潛誠一眼。那眼神裏,有惱怒,有困惑,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對另一種“存在”狀態的驚鴻一瞥。

然後,他沒有去撿斧頭,也沒有再試圖攻擊。青白色的身影,如同他來時一樣,開始變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化在艙內冰冷的光線裏。只是那過程似乎比來時滯澀了一些,帶着點狼狽的意味。

最後,他徹底消失了。連同地上那把斧頭,也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遁出了艙外。只留下艙壁上一片被他撞過的、毫無痕跡的區域,以及空氣裏尚未完全散盡的、一絲極淡的桂花冷香,與麻辣兔頭殘留的霸道氣息詭異混合。

艙門那道被“融”開的縫隙,不知何時已經無聲復原,嚴絲合縫。

李潛誠又站在原地足足喘了兩分鍾,直到狂跳的心髒稍微平復,才脫力般緩緩靠着控制台滑坐在地上。右手鬆開,那幾片帶裂紋的兔頭骨碎片叮叮當落在腳邊。他低頭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手,又看看地上那些碎片,再抬頭看看空無一物的艙壁和完好如初的艙門。

“操……”他無聲地罵了一句,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一點點扯開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劫後餘生的虛脫,混合着難以言喻的荒誕與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得意,在他胸腔裏翻騰。

他活下來了。用一副麻辣兔頭骨。

他歇了一會兒,掙扎着爬起來,先把地上最大的幾塊兔頭骨碎片小心撿起,用餐巾紙包好——天知道這玩意還有沒有用。然後開始檢查宇航服的破損和艙內系統。主結構沒事,生命保障系統正常,只是控制台少了塊合金板,監控攝像頭似乎在他和吳剛對峙的那段時間裏,信號受到了不明幹擾,記錄下了一些扭曲模糊的雪花和噪點。

他走到觀測窗邊。外面,依舊是那片亙古不變的荒涼。巨大的地球靜靜懸掛。沒有吳剛,沒有斧頭,沒有桂樹。仿佛剛才那場荒誕絕倫的搏鬥從未發生。

但胸口宇航服上那幾道枯葉般碎裂的口子,控制台上消失的合金板,還有手心裏殘留的、屬於骨頭和油膩的觸感,都明確地告訴他,那不是幻覺。

李潛誠靠在窗邊,望着外面無垠的灰白和深邃的黑。寂靜重新包裹了他,但這一次,這寂靜似乎有些不同了。不再那麼純粹,那麼具有壓迫性。仿佛被什麼東西……攪動過。

他忽然想起吳剛消失前那個復雜的眼神。

“廣寒宮……”他低聲念叨了一句,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吳剛去了哪裏,會不會再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徹底了結。

他只知道,三天後,補給艙對接的時候,他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地面下次多送點……耐儲存的熟食上來。最好是,味道重一點的。

辣一點,也沒關系。

他轉過身,不再看窗外。艙內冷白的光照着他,在月面投下一個孤單而挺直的影子。影子腳下,是那包用紙巾小心裹好的、帶着裂紋的兔頭骨碎片。

遙遠的、李潛誠感知不到的月面某處,一片永恒的、朦朧的清輝籠罩中,確有一株巨大桂樹的虛影,在無風搖曳。樹下,一個青白色的身影,正對着手中一把斧刃帶着細微裂痕的斧頭,長久地沉默。他肩頭,再無一粒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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