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在縮小，知識的高牆被一寸寸鑿開，體能的短板被一項項補強。307室的夜晚，依舊彌漫着台燈光、書頁聲、鍵盤敲擊聲和低低的爭論。華雄沉浸在這種高強度、高效率的成長節奏中，甚至有些遺忘了初入校時那沉甸甸的、關於室友背景的隱約猜測。在他眼中，陳海是那個粗中有細、對聯合戰役有着近乎執念的海軍陸戰猛人；林銳是技術癡狂、思維跳躍卻又總能一針見血的電子對抗天才；沈鋼則是沉默鋒利、身上帶着硝煙與血火淬煉過痕跡的特戰精英。他們一起啃書本，一起加練，一起爲一個項目方案爭得面紅耳赤，也一起在食堂搶最後一份紅燒肉。他們是戰友，是學伴，是砥礪前行的同行者。
直到那個看似平常的周末下午。
學校組織各學員隊代表，觀摩一場由軍事科學院與學校聯合舉辦的“智能化戰爭前沿技術與戰略影響”高級別研討會。規格很高，與會者除了校內頂尖專家，還有來自各總部、戰區、軍兵種的將校軍官，以及一些國字頭科研院所的負責人。307室因爲綜合表現突出，四人全部被選爲本專業學員代表列席。
會場設在學術交流中心最大的報告廳，莊嚴肅穆。台下前排是將星閃耀，後排是白發學者，中間是學校領導和部分高年級碩士、博士學員。華雄他們這些本科新生代表，只能坐在最後幾排。
研討會內容高深，涉及人工智能決策、無人集群作戰、認知域攻防等最前沿的領域。華雄努力傾聽，筆記本上飛快記錄，但很多概念依舊如同霧裏看花。他注意到，身邊的陳海、林銳、沈鋼，神情卻異常專注，甚至帶着某種審視和思索，不像是在被動接受，更像是在與台上的觀點進行着某種潛在的對話。
中場休息時，會場氣氛稍緩。華雄想去洗手間，起身從側門走出。走廊裏，將校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煙霧繚繞。他低頭快步走過，不想打擾任何人。
就在他即將拐進洗手間通道時，眼角餘光瞥見前方不遠處，陳海那高大的身影並未走向休息區，而是站在走廊一盆大型綠植旁邊。他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陸軍常服、肩扛金色將星（中將）的中年軍官。軍官身姿挺拔，面容剛毅，眉宇間與陳海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多了歲月沉澱的威嚴和滄桑。兩人正在低聲說話，陳海微微低着頭，似乎在聽取指示，偶爾點頭，神態是華雄從未見過的、帶着距離感的恭謹。
華雄腳步微微一滯，心髒莫名快跳了一拍。他沒敢停留，迅速閃身進了洗手間。冷水撲在臉上，才讓那瞬間的驚愕稍稍平復。陳海的父親？一位陸軍中將？可陳海明明是海軍陸戰隊出身啊……是了，家庭背景未必決定兵種選擇。
回到座位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陳海。陳海已經回來了，面色如常，仿佛剛才走廊裏那一幕從未發生。但華雄卻敏銳地捕捉到，他手中多了一個看起來頗爲古舊的皮質筆記本，邊緣已經磨損，正被他小心地夾在會議材料裏。
研討會繼續進行。下半場一位空軍系統的專家做關於“空天一體信息支援體系”的報告時，華雄注意到，林銳聽得格外投入，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模擬着敲擊鍵盤的動作，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報告結束後的提問環節，林銳竟然舉手了！在衆多將校和專家面前，一個本科新生舉手提問，這需要不小的勇氣。
工作人員將話筒遞給他。林銳站起身，推了推眼鏡，聲音清晰，帶着技術宅特有的那種直接：“教授您好，關於您提到的下一代空基數據鏈抗幹擾協議中，采用的新型動態頻譜共享算法，我注意到其在極端復雜電磁環境下，對於突發性全頻段阻塞幹擾的應對預案，在您展示的仿真模型中似乎預設了理想化的先驗知識。如果敵方采用非對稱、非線性的智能幹擾策略，且我方部分前沿感知節點失效或被欺騙，該算法的自適應收斂速度和決策最優性是否會顯著下降？是否有考慮引入基於博弈論和強化學習的分布式自主抗幹擾機制？”
問題專業、尖銳，直指核心脆弱點。台上的空軍專家明顯愣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下提問的年輕學員，隨即露出感興趣的神色，開始認真地解答，甚至反過來問了林銳幾個細節問題。兩人一來一往，用的全是高度專業的技術術語，聽得台下不少人都面露茫然。
華雄心中震撼。林銳的技術深度，遠超他之前的想象。這絕不是一個普通技術尖兵能達到的水平，更像是在某種頂級技術環境和資源熏陶下長期浸潤的結果。他忽然想起，林銳偶爾提及的某些“家裏以前的資料”，或者對某些尚未公開的裝備性能參數信手拈來……
散會後，人群向外涌動。華雄跟着室友們往外走，在報告廳門口，又看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一位穿着空軍將官常服（少將）、氣質儒雅中帶着威嚴的軍官，似乎特意等在門口。林銳看到他，腳步頓了一下，然後走了過去，低聲叫了一聲：“爸。”
軍官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地在林銳身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身邊的華雄等人，微微頷首示意，沒有多言，便與同行的其他軍官離開了。林銳轉身回來，臉上沒什麼特別表情，只是扶了扶眼鏡。
回宿舍的路上，氣氛有些微妙。華雄能感覺到，陳海和林銳似乎並不想多談剛才的事情，沈鋼則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壓下心頭的波瀾，也選擇了沉默。有些窗戶紙，不必急於捅破。
然而，真相的拼圖一旦開始，就會自動尋找缺失的部分。
幾天後，全隊組織觀看一部最新解密（內部）的、關於多年前一場重大邊境聯合封控行動的紀實片。影片高度還原了當時的決策過程、兵力調動、技術保障和局部沖突細節，屬於極佳的戰例教學素材。放映結束後，隊長組織討論。
輪到沈鋼發言時，他沒有泛泛而談，而是直接指向影片中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某支執行隱秘接敵任務的特戰分隊，在復雜電磁環境下與指揮部短暫失聯後，采用了一種非常規的、利用地形地物反射進行簡易通信的方法重新建立了聯系。
“這種方法，在當時的教材和條令中並沒有記載，更像是前線官兵在極限壓力下的應急創造。” 沈鋼的聲音平穩，卻帶着一種親歷者般的篤定，“但它的有效性，在於充分考慮了特定地域的無線電傳播特性和敵方電子偵察習慣。不過，影片沒有展示的是，這種方法的失敗率其實很高，對執行人員的戰場直覺和地理感知能力要求極爲苛刻。後來，有關研究部門對此進行了專門提煉和改進，形成了現在‘超視距隱蔽通信’系列技術的基礎雛形之一。”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掃過放映屏幕上定格的畫面：“我父親當時就在那支失聯的分隊裏。他後來提起過，那次能重新聯系上，七分靠準備，三分靠運氣。而我們現在學習的，是把那三分運氣，變成九分把握的技術。”
教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向沈鋼。隊長也露出訝異的神色，顯然，沈鋼提到的細節和關聯，已經超出了普通學員甚至一般教官的認知範圍。
華雄坐在台下，心中的猜測幾乎已經落地。沈鋼的父親，不僅是一位經歷過真實血火考驗的特戰軍官，而且其經歷與後來某些專項技術的發展直接相關。這種背景，意味着沈鋼從小接觸的，可能不僅是軍事故事的熏陶，更是最核心、最隱秘的實戰經驗總結與軍事創新思維的潛移默化。
深夜，307室。台燈的光暈照亮各自的書桌區域，但今晚的安靜，與往日專注的安靜不同，似乎彌漫着一絲淡淡的、心照不宣的微妙。
華雄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三位室友。
陳海正對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沉思，手指在上面虛劃着可能的戰略投送路線和海上通道，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運籌帷幄。他書桌抽屜的縫隙裏，隱約能看到那本中將父親給的舊筆記本的一角。
林銳的屏幕上，不再是單純的代碼，而是一個復雜的、多層級的網絡攻防模擬推演界面，一些參數設置和對抗策略，明顯帶有超出課本的前沿性甚至實驗性。他手邊，放着一本內部發行的、封面沒有任何標識的《電磁頻譜戰若幹問題探討（初稿）》。
沈鋼則在擦拭保養一把樣式極其普通、卻每一個部件都透着極致精細和實用主義的軍刀。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對待有生命的夥伴。牆上那張手繪的邊境地形圖，某些標注的細節和符號，此刻在華雄眼中，似乎也帶上了不同尋常的分量。
“咳，” 華雄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安靜的宿舍裏顯得格外清晰。
陳海、林銳、沈鋼幾乎同時停下手中的事情，目光轉向他。沒有驚訝，沒有閃躲，只有平靜的等待。
“我……” 華雄斟酌着詞句，覺得任何迂回都顯得多餘，幹脆直截了當，“我大概猜到了。你們……家裏都不簡單吧？”
短暫的沉默。
陳海率先咧開嘴，露出白牙，笑容依舊爽朗，卻多了一絲坦然的意味：“我爸，陳建國，現在在中部戰區。老爺子當兵出身，脾氣臭，就喜歡跟我講他當年怎麼啃硬骨頭。”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中部戰區”和“老爺子”這個稱呼，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林銳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我爸在東部戰區空軍，搞政工的。技術的事兒他不懂，但家裏書房……什麼亂七八糟的內部材料、專家報告比較多，我小時候當故事書看。” “東部戰區空軍”、“政工”，加上他那深不見底的技術功底，背景呼之欲出。
沈鋼將擦拭好的軍刀緩緩歸鞘，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他抬起頭，看着華雄，那道疤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我爸已經退休了。以前在西南邊境的密林裏待了很多年，身上傷比我還多。他不太提過去，但有些東西，不用提，看也看會了。” 他沒有說具體的部隊和職務，但“西南邊境”、“密林”、“很多年”，以及那份對特戰細節的驚人熟悉，已經勾勒出了一幅厚重的畫卷。
果然。將門之後。
一位是坐鎮一方、統籌陸空聯合作戰的戰區級指揮員的兒子；一位是主導空軍思想政治工作、卻能接觸到最核心科技發展的將領之子；另一位，則是從血火屍山、最隱秘戰線上退下來的傳奇特戰前輩的後代。
華雄感到一陣短暫的眩暈。他曾以爲自己兩世爲兵，歷經生死榮辱，心智已足夠堅韌。但此刻，面對這三位室友輕描淡寫間揭開的厚重家世背景，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的情緒還是涌了上來。那是一種混合着恍然、釋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他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明白了陳海爲何對戰略全局和聯合作戰有着超越年齡的視野與執着；明白了林銳爲何能在技術海洋中如魚得水，甚至能接觸到許多未公開的前沿構想；明白了沈鋼身上那股淬煉到極致的實戰氣息和對戰爭細節近乎本能的洞察力從何而來。
這不僅僅是天賦和努力。這是從小在將星閃耀、謀略縱橫、技術尖峰、生死邊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起點。他們擁有的資源、視野、信息、乃至思維方式，是絕大多數普通軍人子弟終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
自己呢？兩世記憶，生死搏殺，一等功勳章，見義勇爲稱號……這些固然是沉甸甸的資本，但放在這樣的背景下，似乎又顯得……有些單薄了？就像一個人憑着血肉之勇和些許運氣，千辛萬苦爬上了一座小山頭，卻猛然發現，旁邊那幾座直插雲霄的峰巒，別人似乎生來就站在了半山腰，甚至更高處。
一股淡淡的苦澀，夾雜着不甘，悄然漫上心頭。他一直以來自恃的堅韌、經驗、甚至那點“前世”的優勢，在這一刻，仿佛被放在了更宏大、更苛刻的尺度上重新衡量。
“怎麼？被嚇到了？” 陳海看他半晌不語，挑了挑眉，“覺得我們仨是靠着老子混進來的？”
華雄回過神，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幹澀：“不，你們的本事，我看得見。只是……有點意外。”
“沒什麼好意外的。” 林銳接口，語氣依舊平淡，“父輩是父輩，我們是我們。他們打下基礎，提供環境，但路還得自己走。考不上，練不好，學不精，給再多資源也是白搭。國防科大的門，不是靠家世能敲開的。”
沈鋼也點了點頭：“我爹常說，他的功勳是他的恥辱柱，也是我的磨刀石。看得見的高度，有時候反而是最大的壓力。生怕丟了他的臉，更怕……丟了自己的臉。”
這話說得樸實，卻重重地敲在華雄心坎上。是啊，將門之後，光環之下，壓力何嚐不大？他們必須比常人更努力，更優秀，才能配得上那份與生俱來的期待，才能走出父輩的陰影，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們選擇來到國防科大這所靠真才實學說話的最高學府，本身就是在尋求一種最純粹的、剝離了家世影響的證明。
陳海走過來，一屁股坐在華雄旁邊的空床沿上，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華雄，別想那麼多。咱們能湊到一個宿舍，是緣分。一起學習，一起訓練，一起進步，憑的是咱們現在的本事和以後的成績。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那一等功，是你自己拿命換的；你救那三個人，是你自己跳下去的；你能從傷病裏爬起來，考到這裏，是你自己流的汗。這些東西，不比任何家世背景分量輕！”
他的話語洪亮，帶着海軍陸戰隊特有的直率和力量。
林銳也難得地放下電腦，轉過身，正色道：“陳大個說得對。而且，華雄，你身上有些東西，是我們沒有的。你真正在底層部隊摸爬滾打過，經歷過最真實的生死和最具煙火氣的矛盾。你的思維裏，有一種我們可能欠缺的‘地氣’和‘狠勁’。咱們這個專業，最終是要爲戰場服務的。你的經驗，很多時候比我們紙上談兵或者基於理想模型推演出來的東西，更寶貴。”
沈鋼也看向華雄，眼神認真：“格鬥課上，我能看出來，你有些動作的發力方式和應變選擇，不是科班教的，是在真家夥底下滾出來的。這種經驗，我爹有，但我沒有。你以後多教教我。”
三位室友的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華雄心頭的陰霾和那絲苦澀的距離感。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陷入了某種狹隘的比較。家世背景是客觀存在，但它既不是原罪，也不是絕對的優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路，有自己的戰場。陳海他們的起點或許更高，視野更廣，但他們同樣面臨着獨特的壓力和挑戰。而自己，帶着兩世記憶和無數生死邊緣的體悟，從最基層的血火中一步步走來，擁有的又何嚐不是一種彌足珍貴的財富？
比較毫無意義。重要的是，此刻，他們站在了同一條新的起跑線上，面對着同樣的知識高山和未來挑戰。他們選擇了彼此作爲戰友和學伴，看中的是對方此刻的能力、心性和潛力，而非身後的影子。
想通了這一點，華雄感覺胸中豁然開朗。那點因背景差異而產生的微妙情緒，迅速被更強大的鬥志和一種奇特的、更加堅實的戰友之情所取代。
“我明白了。” 華雄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看向三位室友，“謝謝。以後，互相學習，互相‘教教’。”
陳海哈哈大笑，用力又拍了他一下。林銳嘴角微揚，重新轉向他的電腦屏幕。沈鋼則拿起軍刀，繼續他未完成的保養，但眼神柔和了許多。
宿舍裏，台燈的光芒似乎更加溫暖。書頁翻動聲，鍵盤敲擊聲，再次響起，卻仿佛多了一份無需言明的默契與厚重。
將門之後，亦是同窗。前路漫漫，道阻且長。但有了彼此映照、互相砥礪的夥伴，再高的山，也有了攀登的路徑和勇氣。
窗外的夜色，深邃無垠，星光點點。
在這所匯聚了英才與傳承的學府裏，新的故事，正以更堅實、更豐富的筆觸，繼續書寫。
（第十八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