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開封城西,潘樓。
這座百年酒樓今日不對外營業,三樓最大的雅間“攬月閣”裏,坐着七個人。
七個人,七個姓:潘、楊、曹、高、石、王、李。
都是開國功臣之後,都是世襲罔替的勳貴。
主位上的是潘孝嚴,六十一歲,潘美之孫,世襲鄭國公。他手裏把玩着一塊鐵券——那是太祖皇帝賜給他祖父的丹書鐵券,上刻“卿恕九死,子孫三死”。
“都看到了?”潘孝嚴聲音沙啞,“宗室服軟了。趙仲爰那老狐狸,把吞下去的都吐了出來,還舔着臉向皇帝表忠心。”
下首的楊文廣——楊家將第三代,世襲代國公——冷哼一聲:“趙家自己人都不團結,活該被皇帝拿捏。”
“現在不是笑話宗室的時候。”曹彬的孫子曹瑋開口,“皇帝收拾完宗室,下一個就是咱們。”
雅間裏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清楚,勳貴們這些年,也沒少伸手。
軍田、軍餉、軍械采買……凡是跟軍隊沾邊的,他們都能分一杯羹。更別說那些掛在軍職名下的商鋪、田莊、礦山。
“王恩那老匹夫,已經在查空餉了。”石守信的後人石元孫憂心忡忡,“我堂弟在殿前司當差,說王恩查賬查到眼睛發紅,已經抓了十七個指揮使。”
“十七個?”高懷德的孫子高繼勳皺眉,“這麼大的事,怎麼一點風聲沒透出來?”
“皇帝壓着呢。”潘孝嚴放下鐵券,“等查清楚了,證據確鑿了,再一起發作。到時候,就不是罷官那麼簡單了。”
他環視衆人:“諸位,咱們手裏的鐵券,能保幾次死?一次?三次?九次?可若貪墨的數目夠大,九死都不夠!”
“那潘公的意思是……”李繼隆的兒子李昭亮問。
“兩條路。”潘孝嚴豎起兩根手指,“第一,像宗室那樣,吐出來,認栽,求皇帝開恩。”
“第二呢?”
“第二,”潘孝嚴眼神一厲,“讓皇帝知道,勳貴……動不得。”
五月中,禁軍左廂第一軍大營。
王恩坐在帥帳裏,面前攤着三本賬冊。一本是兵部存檔的員額冊,一本是樞密院的糧餉冊,還有一本,是他這半個月查出來的實額冊。
三本冊子,三個數字。
“左廂第一軍,兵部定員一萬二千。”王恩聲音冰冷,“樞密院按一萬一千發餉。實際在營兵丁——八千六百四十三人。”
他抬起頭,看着跪在帳中的三位將領:都指揮使劉承規、都虞候張從吉、指揮使王繼忠。
“三千三百五十七個空額,”王恩一字一頓,“一年的空餉,是八萬九千六百貫。這錢,去哪了?”
劉承規伏地:“大帥明鑑!空額多是老弱病殘汰換所致,糧餉都……都用在撫恤傷殘、補貼軍屬……”
“放屁!”王恩拍案而起,“本帥查了,左廂第一軍去年撫恤銀總共六千貫!剩下的八萬三千貫呢?喂狗了?!”
張從吉顫抖着:“大帥息怒……這……這是慣例……”
“慣例?”王恩走到他面前,俯身盯着他,“吃空餉是慣例?克扣軍糧是慣例?倒賣軍械也是慣例?!”
他越說越怒:“你們知不知道,邊關的將士,冬天穿不暖,夏天吃不飽!你們知不知道,西夏人打過來的時候,多少士兵因爲兵器鏽蝕、甲胄破舊,白白送命?!”
三位將領不敢抬頭。
王恩深吸一口氣,走回座位:“本帥給你們一個機會。三天,把吞下去的錢,吐出來七成。吐出錢的,既往不咎。吐不出來的——”
他頓了頓:“軍法處置。”
“大帥!”王繼忠急了,“七成……太多了!弟兄們都有家小要養……”
“那就去死!”王恩暴喝,“你們有家小,那些被你們克扣糧餉的士兵就沒有家小?!那些因爲裝備破爛戰死的將士就沒有家小?!”
帳中死寂。
許久,劉承規緩緩抬頭:“大帥……若我們……不吐呢?”
王恩笑了,笑容森冷:“那本帥就奏請陛下,派皇城司來查。到時候,吐出來的就不是錢,是命。”
他揮揮手:“滾吧。三天後,本帥要看到銀子。”
三人狼狽退出。
他們走後,副將走進來,低聲道:“大帥,這樣逼他們……會不會狗急跳牆?”
“就是要他們跳。”王恩冷笑,“不跳,怎麼知道哪些人是真幹淨,哪些人是裝幹淨?”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左廂第一軍的位置:“傳令,右廂第三軍、第四軍,即刻移防,駐扎在左廂第一軍東西兩側。沒有本帥手令,左廂第一軍任何人不得出營。”
“大帥這是……”
“防他們譁變。”王恩眼中寒光一閃,“若真敢鬧事,本帥不介意……殺雞儆猴。”
五月十三,深夜。
左廂第一軍大營,中軍帳裏燈火通明。
劉承規、張從吉、王繼忠,還有麾下十二個指揮使,齊聚一堂。桌上擺着酒,但沒人喝。
“七成……”一個指揮使咬牙,“老子拼死拼活攢了十年,他王恩一句話就要七成?!”
“不給不行。”張從吉嘆氣,“王恩那老匹夫,是真敢殺人。”
“那就讓他殺!”另一個指揮使拍案而起,“咱們左廂第一軍八千人,他敢全殺了?!”
“對!大不了反了!”
“反了!”
群情激憤。
劉承規一直沉默,這時才緩緩開口:“反?往哪反?開封城裏有八十萬禁軍,城外還有廂軍、鄉兵。咱們八千人,夠幹什麼?”
“那……那怎麼辦?”
劉承規站起身,走到帳外,看着夜空。
許久,他轉身:“錢,要吐。但不能全吐。”
“劉都指的意思是……”
“咱們湊一筆錢,送出去。”劉承規劃破迷津,“送給能壓住王恩的人。”
“誰?”
劉承規吐出三個字:“潘——孝——嚴。
五月十四,鄭國公府。
潘孝嚴看着眼前這箱銀子——整整五千兩,白花花的官銀,在燭光下刺眼。
送錢來的是劉承規的心腹,一個姓趙的虞候。
“潘公,這是左廂第一軍弟兄們的一點心意。”趙虞候躬身,“王恩逼得太緊,弟兄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潘孝嚴沒接銀子,而是問:“王恩要你們吐多少?”
“七成。”趙虞候苦笑,“可這些年,錢早就花用、打點出去了,哪還有七成?能湊出三成,已是砸鍋賣鐵。”
潘孝嚴點點頭,忽然問:“你們軍中,實額多少?”
趙虞候一愣,支吾道:“這個……約莫……九千餘人。”
“說實話。”
“……八千六百。”
潘孝嚴笑了:“八千六,吃三千四的空餉。你們胃口不小啊。”
趙虞候撲通跪倒:“潘公救命!”
潘孝嚴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是國公府的花園,假山流水,亭台樓閣。這些,都是用錢堆出來的。
勳貴的體面,靠的是錢。
可錢從哪裏來?俸祿?那點俸祿,連維持府邸開銷都不夠。
“告訴你家都指,”潘孝嚴緩緩開口,“錢,我收下了。事,我也會管。”
趙虞候大喜:“謝潘公!”
“但有個條件。”潘孝嚴轉身,“從今往後,左廂第一軍,得聽我的。”
趙虞候一怔。
“怎麼?不願意?”
“不……不是。”趙虞候連忙道,“只是……王恩那邊……”
“王恩我來對付。”潘孝嚴淡淡道,“你們只需記住,以後,你們是我的人。”
“是!是!”
趙虞候千恩萬謝地退下。
他走後,屏風後轉出一人,是潘孝嚴的長子潘惟正。
“父親,真要插手軍方的事?”潘惟正擔憂,“這可是大忌。”
“大忌?”潘孝嚴冷笑,“皇帝都要動咱們的飯碗了,還管什麼忌不忌?”
他走到那箱銀子前,抓起一把,又任其從指縫流下。
“你以爲王恩只查一個左廂第一軍?不,他是要查整個禁軍!查出來之後呢?追贓!罷官!流放!到時候,咱們這些勳貴,有一個算一個,誰都跑不了!”
潘惟正臉色發白:“那……那怎麼辦?”
“聯合。”潘孝嚴吐出兩個字,“把所有被查的將領,都拉過來。他們出錢,我們出面,跟皇帝……談條件。”
“談什麼條件?”
“勳貴監軍,合法化。”潘孝嚴眼中閃着精光,“以後禁軍各廂,都要有勳貴子弟擔任監軍。糧餉發放、軍械采買、人員任免,監軍有一半話語權。”
潘惟正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要分皇帝的兵權啊!”
“不是分,是‘協助’。”潘孝嚴笑了,“咱們是開國功臣之後,替趙家守江山,理所應當。”
他走到案前,提筆寫信。
“給楊文廣、曹瑋、高繼勳他們寫信,明天,老地方見。”
筆尖落在紙上,墨跡如血。
五月十五,潘樓,攬月閣。
七大勳貴再次齊聚,但這次氣氛更加凝重。
潘孝嚴把左廂第一軍的事說了,也把自己的計劃攤開。
“諸位,”他環視衆人,“咱們七家,祖上都是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如今江山穩了,皇帝就要鳥盡弓藏了。咱們若不聯手,遲早被一個個收拾掉。”
楊文廣第一個表態:“潘公說得對!我楊家鎮守邊關幾十年,死了多少兒郎?現在倒好,皇帝查空餉查到我代州軍頭上!這口氣,我咽不下!”
曹瑋沉吟:“聯手可以,但……怎麼聯?咱們手裏沒兵啊。”
“沒兵,有錢。”潘孝嚴說,“這些年,咱們各家在軍中安插的人還少嗎?左廂、右廂、殿前司、侍衛司……只要錢到位,都能拉過來。”
他頓了頓:“等咱們手裏攥着十幾萬大軍,皇帝就得掂量掂量——是繼續查賬,還是……坐下來談。”
石元孫擔憂:“可這是逼宮啊……”
“不是逼宮,是自保。”高繼勳接口,“皇帝若體恤咱們,咱們自然忠心耿耿。皇帝若不給活路,那也別怪咱們……”
話沒說完,但意思明了。
“好!”李昭亮拍案,“那就幹!我李家出十萬貫!”
“我楊家出八萬!”
“曹家出十二萬!”
七家當場湊了七十萬貫巨款。
潘孝嚴看着那一張張銀票,眼中閃過異彩。
有了這筆錢,他能撬動至少五萬兵馬。
五萬禁軍,就在開封城外。
到時候,皇帝還能不能坐穩龍椅,就得看他的態度了。
“諸位,”潘孝嚴舉起酒杯,“爲了咱們祖上的榮耀,爲了子孫的前程——”
“幹!”
酒杯相碰,聲音清脆。
窗外的開封城,華燈初上,一片太平景象。
無人知道,一場暗潮,正在勳貴的宴席上涌動。
而這場暗潮的目標,直指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