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杭州城迎來了今年最冷的一天。
運河結了薄冰,漕船停在碼頭,漕工們裹着破棉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他們的眼睛是亮的——沈括兌現了承諾,上月工錢一千六百文,一文不少,直接發到了每個人手裏。
轉運使衙門裏卻是一片陰冷。
王珪坐在主位,下面坐着從江南各路趕來的轉運使:兩浙路李憲、淮南路張璪、江南西路劉逵……一共七人,控制了全國七成漕運。
“章相公已經到了杭州,住在漕運司衙門。”王珪聲音低沉,“諸位,咱們的聯名奏折,還上不上?”
李憲第一個拍案:“上!爲什麼不上?沈括濫殺無辜,斬了四十一個工頭,漕運都快癱瘓了!再讓他這麼搞下去,明年春天的漕糧怎麼運?”
張璪冷笑:“章惇來幹什麼?不就是要給沈括撐腰嗎?他們新黨的人,穿一條褲子。”
“可陛下支持改革。”劉逵猶豫,“咱們硬頂,會不會……”
“陛下支持改革,但不支持濫殺!”王珪提高聲音,“工頭克扣工錢,是有罪,但罪不至死!沈括一口氣殺四十一個,這不是改革,是屠殺!”
他環視衆人:“咱們的奏折,不反對改革,只彈劾沈括濫殺。這是有理有據,陛下也不能說什麼。”
“那章惇那邊……”
“我去談。”王珪站起身,“章惇是宰相,要顧全大局。只要他肯約束沈括,咱們就配合改革。”
衆人對視,紛紛點頭。
這是他們商量好的策略:以退爲進。接受改革,但要把沈括這個“酷吏”趕走。
臘月初五,漕運司衙門。
章惇坐在堂上,沈括坐在下首,對面是王珪一個人——這是他要求的,只與王珪談。
“章相公,”王珪開門見山,“下官代表江南七路轉運使,表個態:漕運改革,利國利民,我等全力支持。但沈大人手段太過酷烈,一月之間斬殺四十一人,漕工人心惶惶,漕運幾近停滯。長此以往,恐誤國事。”
章惇不動聲色:“那王大人覺得,該如何?”
“改革繼續,但請沈大人……回京述職。”王珪道,“漕運司由下官暫代,保證按新法推行。”
沈括冷笑:“王大人是覺得,我走了,新法就能順利推行?”
“至少不會出人命。”王珪針鋒相對,“沈大人,改革不是殺人。您殺得痛快,可漕運癱瘓了,六百萬石糧食運不到開封,朝廷吃什麼?邊關將士吃什麼?”
這話擊中了要害。
章惇看向沈括:“沈大人,你怎麼說?”
沈括沉默片刻,緩緩道:“王大人,我殺那些人,是因爲他們罪有應得。克扣工錢、打傷漕工、致人死傷——按《宋刑統》,該不該殺?”
“該殺,但……”
“但什麼?”沈括打斷,“但因爲他們是‘工頭’,因爲殺了他們‘影響漕運’,所以就不能殺?王大人,你這是要法外開恩,還是要以漕運挾制朝廷?”
王珪臉色一變:“沈大人言重了!”
“言重?”沈括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這是皇城司查到的,王大人要不要看看?”
他將賬冊推到王珪面前。
王珪翻開一看,手開始抖。
賬冊上記錄着他這些年的“收入”:每年從漕運損耗中分潤兩萬貫,從工頭“孝敬”中收受一萬貫,從船廠回扣中拿五千貫……
十年下來,超過三十萬貫。
“這……這是污蔑!”王珪聲音發顫。
“是不是污蔑,皇城司會查清楚。”章惇開口了,聲音冰冷,“王大人,本官給你一個選擇。”
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一,配合改革,把貪墨的錢吐出來七成,本官保你平安致仕。”
“第二,繼續對抗,本官將賬冊奏報陛下,按律,貪墨三十萬貫——斬。”
“第三,”章惇頓了頓,“戴罪立功。繼續當轉運使,但受漕運司監督。以前的賬,既往不咎。以後的賬,一筆一筆都要清楚。”
王珪癱坐在椅子上,汗如雨下。
他本以爲,自己是來談判的。
沒想到,是來受審的。
“我……我選第三條。”他終於說。
“聰明。”章惇點頭,“那其他幾位轉運使……”
“下官去說服他們。”王珪急忙道,“一定讓他們配合改革!”
“好。”章惇站起身,“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我要看到江南七路轉運使的效忠書。”
王珪踉蹌離去。
他走後,沈括皺眉:“章相公,這種人,信得過嗎?”
“信不過。”章惇淡淡道,“但漕運需要他們。殺了他們,換新人上來,一樣會貪。不如用着,至少他們熟悉業務。”
他看向沈括:“沈大人,改革不能只靠殺人。殺人立威,已經夠了。接下來,要靠制度。”
“什麼制度?”
“審計制度、監督制度、獎懲制度。”章惇走到地圖前,“我準備奏請陛下,在全國漕運系統推行‘四賬法’:收入賬、支出賬、損耗賬、庫存賬。四賬相符,差一文錢,都要說清楚。”
沈括眼睛一亮:“此法甚好!”
“還有,”章惇繼續,“漕工成立‘行會’,推選代表,參與管理。工頭發放,必須行會代表在場監督。”
“這……會不會尾大不掉?”
“不會。”章惇搖頭,“行會只監督工錢發放,不管其他。有朝廷支持,他們就是咱們的眼睛。”
沈括沉思良久,重重點頭:“下官明白了。”
臘月初八,杭州碼頭。
七路轉運使齊聚,當着章惇、沈括的面,籤署了《漕運改革承諾書》。
承諾書上列了十條:
一、接受漕運司監督。
二、推行四賬法。
三、漕工工錢直達。
四、損耗實報實銷。
五……
籤字畫押,按上手印。
儀式結束後,章惇宣布:“從即日起,漕運恢復。工錢按新標準發放,損耗按實核算。諸位好自爲之。”
轉運使們躬身應是,但眼神各異。
當晚,王珪設宴,宴請其他六位轉運使。
酒過三巡,李憲忍不住罵:“章惇欺人太甚!還有那個沈括,拿着賬冊威脅咱們,什麼東西!”
張璪嘆氣:“忍忍吧。賬冊在他們手裏,真捅上去,咱們都得完蛋。”
“那以後怎麼辦?”劉逵問,“真按他們說的做?一年少賺幾萬貫,喝西北風去?”
王珪放下酒杯,壓低聲音:“賬,可以做兩本。明賬給漕運司看,暗賬咱們自己留。”
衆人眼睛一亮。
“可沈括那審計司……”
“審計司才幾個人?全國漕運,幾萬條船,幾十萬人,他們查得過來嗎?”王珪冷笑,“咱們慢慢來,先應付過去。等風頭過了,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那漕工工錢……”
“照發。”王珪道,“但可以從別的地方找補。比如,漕船維修,報高一點。比如,漕工夥食,克扣一點。辦法多得是。”
衆人心領神會,舉杯共飲。
他們不知道,隔壁雅間,皇城司的暗探,一字不漏地記下了談話內容。
臘月十五,章惇啓程回京。
臨行前,他對沈括說:“江南的事,交給你了。記住,改革是場持久戰,不能急,也不能軟。”
沈括點頭:“下官明白。只是……那些人,恐怕不會老實。”
“那就看緊點。”章惇拍拍他的肩,“我回京後,會讓審計司增派人手。另外,皇城司在江南的人,都歸你調遣。”
“謝章相公。”
送走章惇,沈括回到漕運司衙門。
林升迎上來:“大人,有個漕工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報。”
“讓他進來。”
進來的是個中年漕工,叫陳二,是杭州碼頭的力夫頭兒。
“沈大人,”陳二跪倒,“小人要告發王轉運使。”
“告發什麼?”
“告發他做假賬。”陳二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這是小人偷偷抄的暗賬。明賬上,漕船維修費每條船十貫。暗賬上,實際只花了五貫,剩下五貫,被王大人和船廠分了。”
沈括接過冊子,翻開一看,果然。
“你怎麼拿到的?”
“小人的表弟在船廠當賬房,他看不慣王大人貪墨,偷偷抄了一份。”陳二道,“沈大人,王大人他們根本沒想改,只是想應付您和章相公。”
沈括合上冊子,沉默良久。
“陳二,你做得很好。”他終於說,“但這本冊子,先不要聲張。”
“爲什麼?”
“因爲時候未到。”沈括眼中閃過冷光,“等他們貪得更多,證據更足的時候……”
他沒說完,但陳二懂了。
釣魚,要放長線。
臘月二十,開封。
章惇回京復命,向趙明詳細匯報了江南之行。
“陛下,漕運改革算是開了個頭,但阻力依然很大。”章惇道,“那些轉運使,表面服從,暗地裏恐怕還會搞鬼。”
趙明點頭:“朕料到會如此。改革從來不是一蹴而就。”
他頓了頓:“沈括那邊,安全如何?”
“皇城司派了人保護,應該無虞。只是……”章惇遲疑,“江南勢力盤根錯節,臣擔心沈括獨木難支。”
“那就再派個人去幫他。”趙明想了想,“讓蘇軾去。”
“蘇子瞻?他剛任翰林學士承旨……”
“翰林院的事,可以放一放。”趙明道,“漕運改革,需要他這樣既懂實務、又敢說話的人。讓他去江南,與沈括一文一武,配合行事。”
章惇點頭:“如此甚好。”
趙明又問:“端王最近在做什麼?”
“在戶部研究茶政改革。”章惇道,“似乎很用心。但臣總覺得……他太安靜了。”
“安靜?”趙明笑了,“他不是安靜,是在等待。”
“等待什麼?”
“等待機會。”趙明看向窗外,“等漕運改革出亂子,等朕焦頭爛額,等朝中有人反對……那時候,他再站出來,收拾殘局,彰顯能力。”
章惇心中一凜:“陛下既然知道,爲何還讓他接觸茶政?”
“因爲朕想看看,”趙明淡淡道,“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多大野心。”
雪又下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
而江南的漕河上,冰正在融化。
春汛將至,漕運將迎來最繁忙的季節。
也是,最危險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