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式兩份的《君子協議》擺在飯店包廂內小型會客區的茶幾上。
圍茶幾對立而坐的是陳月槐和陸總,陸白楸就像個事不關己的看客,依舊坐在原先吃飯的圓桌邊置身事外。
陸總彎着那雙精明的眼睛,看着陳月槐大大方方地解釋:“這協議是白楸自己擬的,我兒子我還是了解的,他擬這個協議的前提是爲了增進情誼。”
“等你踏入法學大門後就會明白,君子協議,並不具備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就只是一種情誼行爲。”
“假設今天我不是白楸的爸爸只作爲旁觀者,我仍然認爲這個協議對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當然,籤不籤還是得你自己決定。”
“多一句嘴哈,早上我們見完面從學校回去白楸心情不錯的,怎麼晚上看着狀態不佳!他和江長去接你的路上發生了什麼嗎?”
陳月槐邊閱讀着面前的手擬協議,邊聽着陸總說話,聽到這個問句,他抬頭看向陸白楸的背影,停頓了片刻後,他回了句毫不相關的話:“他的字寫的真好。”
“哈哈……”陸總大笑出聲,自豪地說:“見過白楸字的人,都這麼說!”
圓桌上方的吊燈名貴華麗,光源在水晶的反射下更加凸顯璀璨奪目,陸白楸坐在光影裏,像一顆鑲嵌在鍾鳴鼎食世界裏的明珠,與世無爭又寂靜無聲。
這麼看了好一陣,陳月槐感覺到自己的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空虛感,他深呼吸了幾次平復,心緒平穩後他拿起茶幾上的筆,在兩張陸白楸手擬的《君子協議》上分別籤下了自己名字和個人信息。
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在往後的四年裏,陳月槐有了一個新身份——陸白楸的乙方。
揣起一張籤了字的協議,陳月槐與飯店包廂裏的父子道別,重新坐上江長開的保姆車返回學校。
路上,靠在座椅上觀賞車窗外車水馬龍的陳月槐,不禁然想起晚上陸總說過兩次的詞,於是他掏出手機給當事人發去了詢問的短信。【書卷氣是什麼?】
沒等多久就收到了陸白楸的回復。【一種感覺。】
陳月槐【你學什麼專業?】
陸白楸【你猜,一次機會。】
陳月槐【文學。】
陸白楸【錯了,我學金融。】
金融?陳月槐回想了一遍晚上飯局上那群人討論的話題,他覺得陸白楸學金融,雖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回到宿舍,陳月槐掏出揣在口袋裏的君子協議,又認真地研究起來。
第一段,是甲、乙雙方的個人信息。第二段,是比較官方的措辭造句,比如甲、乙雙方本着互助友好的原則……這些。第三段,是協議具體內容。
第一條:甲方每月18號以現金方式支付乙方¥3000.00元作爲幫扶酬勞。
第二條:乙方根據甲方的實際情況落實具體幫扶事宜,包括但不限於接送上、下學,打掃衛生,購物,出行等。
第三條:甲方要求乙方學習相關技能以便提高幫扶效果時,學習費用由甲方全額承擔。
第四條:甲、乙雙方均具有保護對方隱私的職責。
第五條:甲、乙雙方任意一方有意中止本協議,須提前一個月書面告知。
第六條:本協議有效期四年,具體時間:2003年8月18日——2007年8月17日。
最後一段,是雙方的籤名。
陳月槐仔仔細細看了三遍協議後,給陸白楸發去了一條短信。【協議第三條,需要我學習什麼技能?我不能保證我的學習能力。】
陸白楸【比如考駕照。】
陳月槐【你家有司機。】
陸白楸【都是老陸的人。】
陳月槐【你真在培養心腹?】
陸白楸【陳月槐,你有媽媽嗎?】
陳月槐【我沒有,槐樹開花時,我不小心從槐花裏蹦出來的。】
陸白楸【你一個人住宿舍害怕嗎?】
陳月槐【有點。】
陸白楸【那我明天去宿舍住了,我們一起玩。】
陳月槐【陸公子,我是來上學的。】
陸白楸【……】
陳月槐看着這一串省略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感覺心髒往下沉了沉,一股不知名的煩躁感涌了出來,思索了片刻他像是作補救一般給陸白楸重新發去了一條短信。【陸白楸,我們的生日是同年同月同日。】
陸白楸【剛才看到了,我們以後可以一起過生日嗎?】
陳月槐考慮了一會,回復。【行。】
生日。過生日。
陳月槐的思緒回到了陌山族。往年生日時,如果碰巧在家,阿媽會給他做碗手工面,再臥兩雞蛋,就算是過生日了。而大部分生日的時候,他都是在學校度過的,記不起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覺得無關緊要。
裝修的噪音在深夜準時響起,陳月槐醒來後聽到屋檐落雨聲,沒一會便開始電閃雷鳴。一記響雷炸出,宿舍裏的床都在顫動,他下意識地起身開燈,檢查了一遍嚴絲合縫的窗戶和安然無恙的宿舍門。
這樣的夏日響雷,如果放在陌山族,怕是有的人家得塌房了。正想着這些,長桌上的手機響起了鈴聲,是一長串連續不斷的聲音,不是嘀嘀的聲音。
陳月槐狐疑地拿起手機,看到陸白楸的號碼,按下了接聽鍵。
剛接通,沒等陳月槐說話,對面就傳來陣陣驚叫聲:“啊……啊……啊……”
聲音聽着像陸白楸,陳月槐並不能完全確定,因爲在這一天的相識中,陸白楸從頭到尾說話時的聲音、語氣、語調都是冰冷的、淡漠的。他從驚叫聲中仔細辨別,又試着叫人:“陸白楸,陸白楸,陸白楸是你嗎?”
對面的人聽到說話聲,立刻傳來驚嚇過度的哆嗦音:“陳月槐,陳月槐,打雷了,打雷了,嗚嗚……”
他在哭,陸白楸在哭。陳月槐能清楚地感受到對面人現在的糟糕狀態,他不知道自己當下應該先做什麼,只得試探着問話:“陸白楸,陸白楸你是不是害怕?陸叔叔不在家嗎?江長有沒有和你們住一起?”
“嗚嗚……”陸白楸一邊哭一邊句不成調:“老陸又跑了……我害怕……陳月槐……嗚嗚……我太害怕了……”
老陸又跑了?以陳月槐目前的已知信息,他並不能確定陸家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不過這不重要,眼前棘手的是解決陸白楸的問題。
陸白楸能在深更半夜給一個只認識一天的人打電話求救,說明他身邊目前沒有人。陳月槐這麼分析了一遍,便抄起那把油布傘,沖對面說:“陸白楸,你不要掛電話,我現在過去找你,一會打到車你告訴司機你家地址。”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哭了,行不行?”
“陳月槐,陳月槐……陳月槐你快來啊……”
一道強光閃電後,又一記響雷炸起,地動山搖。耳畔轟鳴餘音未了,又接着周而復始。
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盛夏深夜,陳月槐撐開油布傘,去赴一場君子協議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