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烈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鄭成精密觀察網絡中的不規則石子，激起的漣漪持續擴散，改變了信息場的原有頻率。接下來的幾天，鄭成調整了他的觀察優先級。孫宇的困境因雷烈的暴力幹預暫時進入“凍結”狀態——李強一夥人沒再公開找孫宇麻煩，但鄭成在食堂和操場偶遇他們時，能感受到那種刻意避開的視線裏隱藏的不甘和陰鬱。孫宇本人則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在雷烈出現的次日早晨，眼睛紅腫得厲害，沉默地收拾東西，對陳謹小心翼翼的詢問只是搖頭。他沒再提起那天的事，仿佛那是一場不願回憶的噩夢，而雷烈，則是噩夢深處一個更加令人恐懼的剪影。
鄭成的首要任務變成了搜集關於“雷烈”的一切信息。
這並不容易。雷烈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或“風雲人物”。他不在任何班級的前排就坐，不參與課堂討論，不被任何老師提及表揚。他像一個校園裏的幽靈，存在於點名冊的某個位置，卻遊離於大部分人的日常視野之外。
鄭成從最基礎的渠道開始：校園公示系統。輸入“雷烈”，查詢。結果跳出：高一（九）班。九班是平行班中成績偏後的班級。個人信息極少，沒有照片，沒有初中來源標注，只有姓名和班級。這本身就不尋常——系統裏大部分學生都有簡單的初中信息。
課間，他有意無意地在走廊、樓梯間、操場邊緣這些“非學習核心區”增加停留時間。第三天下午，在實驗樓後面一條少有人走的消防通道附近，他看到了雷烈。
雷烈獨自一人，靠在一輛老舊的山地自行車上，低頭擺弄着手機。他依舊沒穿校服外套，只穿了件深灰色的連帽衫，帽子鬆鬆地套在頭上，遮住了部分眉眼。午後的陽光斜照過來，在他腳邊投下一道拉長的、略顯孤峭的影子。他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比別處凝滯幾分，帶着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
鄭成放慢腳步，假裝系鞋帶，用餘光觀察。雷烈的側臉線條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擺弄手機的手指關節粗大，手背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陳舊疤痕。他的山地車看起來很舊，車架上不少劃痕，但輪胎和傳動系統保養得似乎不錯。
就在鄭成準備起身離開時，兩個穿着高二校服的男生嬉笑着從旁邊走過，其中一個不小心碰到了雷烈的車把。
“哎，看着點……”那男生隨口說了一句，回頭看到是雷烈，後面的話噎在了喉嚨裏。
雷烈抬起頭，帽檐下的眼睛掃過那兩個高二男生。他的眼神沒什麼情緒，甚至可以說有些空洞，但那種空洞裏卻透着一種讓人脊背發涼的寒意。他沒說話，只是看着。
兩個高二男生臉上的笑容僵住，互相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加快腳步走了。
雷烈重新低下頭，繼續擺弄手機，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鄭成系好鞋帶，平靜地走開。心中對雷烈的評估再次更新：具有顯著的物理威懾力，高年級學生也對其有所忌憚。情緒控制異常平穩（或麻木？），對外界輕微挑釁反應模式獨特（非立即爆發，但壓迫感極強）。獨處傾向明顯。
接下來，鄭成開始利用信息交叉驗證。他在食堂吃飯時，刻意選擇靠近九班學生聚集的區域，耳朵捕捉着零碎的對話。在圖書館，他瀏覽校內論壇（匿名性質，學生偶爾會發些八卦和抱怨），用“雷烈”“九班”“打架”等關鍵詞進行模糊檢索。他甚至留意了學校保安和清潔工偶爾的閒聊。
零散的信息碎片逐漸拼湊：
出身：傳言是單親家庭，跟父親住，父親工作不穩定（有說是長途貨運司機，有說是工地幹活），家境很差。
初中：來自本市一所風氣很差的郊區中學，以打架鬥毆頻繁聞名。有未經證實的傳言說他在初中就因爲嚴重違紀背過處分，甚至差點被開除，是作爲“體育特長生”的某種降分或特殊渠道進入青巒一中的（這一點存疑，青巒一中體育特招要求也很高）。
現狀：在九班成績墊底，經常曠課（尤其是下午的文科課程），但似乎沒有被嚴厲追究。獨來獨往，沒有朋友。與包括李強在內的幾個校園“刺頭”都有過沖突，且每次沖突後，對方都會消停一段時間。有學生私下稱他爲“瘋狗雷”，意思是惹急了不計後果。
關鍵事件（論壇匿名帖提及）：開學初，高三有幾個體育生想找他“收編”當跟班（或立威），在體育館後面堵他。具體過程不詳，但結果是那幾個體育生之後見到他都繞着走，其中一個手腕纏了幾天繃帶。
信息拼圖逐漸完整，但雷烈的形象反而更加模糊復雜。他顯然不是簡單的“壞學生”，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與校園主流規則完全脫節的生存邏輯。暴力是他最直接的工具，但他使用暴力似乎並非爲了欺凌弱小（如李強），更多是作爲一種威懾和反擊手段。他對孫宇的幫助（如果那能算幫助）動機成謎，那句“廢物”的厭惡也毫不掩飾。
風險評估更新：雷烈是極高危變量。不可預測，行爲模式非理性（或遵循另一套未被認知的理性），破壞力強。接觸風險極高。但作爲對抗李強等低層次欺凌者的“威懾存在”，具有一定間接利用價值（無需直接接觸，僅以其存在牽制）。需保持最大距離觀察，避免任何形式的主動交集。
鄭成在軟面抄上爲雷烈建立了獨立檔案，用紅筆在邊緣標注了“高危”“觀察”“非接觸”等字樣。
就在鄭成深入探查雷烈的同時，物理競賽小組內部也出現了新的張力。
第二次輔導課，周老師講解電磁感應專題，難度陡增。涉及到麥克斯韋方程組（簡化形式）和矢量分析初步知識，這對只具備高中數學基礎的學生來說挑戰巨大。吳濤明顯感覺到了壓力，他在討論環節試圖主導話題時，幾次被周老師指出概念理解有偏差或推導步驟跳躍太快。
“吳濤，你這個想法方向是對的，但這裏用斯托克斯定理需要先證明這個矢量場的旋度……”周老師用粉筆點着黑板。
吳濤臉色有些發紅，堅持道：“我認爲這裏可以簡化，因爲對稱性……”
“對稱性不能濫用，”周老師搖頭，“物理需要嚴謹。林瀾，你來說說看？”
林瀾站起來，聲音清晰但不大，她用更基礎的微積分工具，一步一步推導，雖然慢，但邏輯鏈完整嚴密。周老師頻頻點頭。
鄭成也補充了一點關於邊界條件的看法。他的方法和林瀾的略有不同，但結論一致，並且指出了吳濤推導中隱含的一個積分路徑選擇問題。
吳濤坐下了，沒再說話。但鄭成能感覺到他投過來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種帶着優越感的打量，而是多了一絲被挑戰後的陰鬱和審視。
課後，吳濤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和張銳、劉芳討論，而是單獨留了下來，向周老師請教問題，態度非常恭敬認真。鄭成收拾東西時，聽到周老師對吳濤說：“……競賽拼的是基礎和思維深度，不要急於求成。多跟鄭成、林瀾他們交流，互相學習。”
吳濤點頭稱是，但轉身離開時，臉上的表情控制得並不完美，嘴角的線條有些僵硬。
張銳和劉芳在外面等吳濤。劉芳小聲對張銳說：“感覺鄭成和林瀾好強啊，周老師今天老點他們。”
張銳撇撇嘴：“誰知道呢，可能提前學得多吧。濤哥就是太急了。”
鄭成和林瀾一起走出實驗樓。天色已晚，路燈初上。
“吳濤好像不太高興。”林瀾忽然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鄭成聽。
“嗯。”鄭成應了一聲。他並不意外。吳濤習慣了在學業上作爲焦點和引領者，突然在更專業的領域遇到挑戰，心理落差是必然的。這可能會轉化爲競爭壓力，也可能轉化爲別的什麼。
“競賽……和平時考試不一樣。”林瀾繼續說，目光看着前方被路燈照亮的梧桐葉，“沒有標準答案，有時候直覺和靈感也很重要。”
“你的直覺很準。”鄭成說。這是實話，林瀾在把握物理問題核心方面有一種天賦。
林瀾沉默了一下，說：“你也是。而且你更……系統。”
系統。這個詞讓鄭成心中一動。他的確習慣於系統化地處理一切，包括知識，包括人際關系，包括風險。
“只是習慣。”他說。
兩人再次在岔路口分開。鄭成回到宿舍時，發現氣氛又有些不同。
陳謹正在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麼，趙浩靠在床上聽着，臉上居然帶着一點罕見的、近乎玩味的表情。孫宇不在。
“……真的！我親耳聽到的！”陳謹壓低了聲音，但掩飾不住興奮，“三班那邊傳的，說李強放話，要找機會‘試試’雷烈的斤兩，說上次是給他面子……”
鄭成放下書包：“李強要動雷烈？”
“噓！”陳謹示意他小聲，“不確定，但有人聽到李強跟他那倆跟班在廁所抽煙時說的，說什麼‘真以爲自己是個人物了’，‘找機會廢了他那條胳膊’之類的狠話。”
趙浩嗤笑一聲：“李強？就他那點能耐，動雷烈？找死。”
“浩哥，你認識雷烈？”陳謹好奇地問。
“聽說過。”趙浩語氣平淡，“初中就不是善茬。跟他動手，要麼別惹，惹了就最好一次把他弄服，不然……”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孫宇呢？”鄭成問。
“去水房洗衣服了。”陳謹說，“他這兩天好像稍微好點了，至少敢一個人出宿舍門了。估計是覺得雷烈鎮住李強了？”
未必是覺得安全了，可能只是恐懼暫時被更大的不確定性覆蓋。鄭成想。雷烈帶來的威懾是真實的，但這種威懾本身也充滿危險。一旦李強真的動手（無論成敗），孫宇都可能被重新卷入，甚至成爲泄憤對象。
“李強如果真動手，會怎麼做？”鄭成看似隨意地問趙浩。他想聽聽這個對校園暴力更有實際認知的人的看法。
趙浩想了想：“李強那慫貨，正面剛肯定不敢。估計是找機會偷襲，或者校外堵人，人多，帶點東西。”他頓了頓，“不過雷烈這種人，警惕性很高，想偷襲他不容易。校外……雷烈好像都是一個人騎車走那條老路，倒是可能。”
信息：雷烈獨自往返，路線固定（老路），存在被伏擊風險。
鄭成記下這一點。他並不關心雷烈的安危，但雷烈如果出事，李強的氣焰可能會重新囂張，孫宇的處境可能逆轉。這是一個需要監控的風險點。
孫宇這時端着盆回來了，看到大家都在，有些怯怯地點了點頭，默默去陽台晾衣服。
陳謹湊過去小聲問：“孫宇，沒事了吧？”
孫宇搖搖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事了。”
他的眼神飄忽，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趙浩和鄭成。雷烈那句“廢物”顯然比李強的推搡更深刻地刺痛了他。
夜裏，鄭成躺在床上，將最近獲得的所有信息在腦中梳理、串聯。
核心線索：
孫宇困境：因雷烈介入暫時凍結，但根源未除（孫宇的弱勢，李強的欺壓欲）。李強可能的報復是潛在引信。
雷烈變量：高危，動機不明，行爲難測，對李強有威懾，但對孫宇無善意。其自身可能面臨李強的報復風險。
李強動向：受挫後懷恨，可能策劃對雷烈的報復（風險較高），也可能轉爲更隱蔽地欺負孫宇或其他目標。
宿舍關系：趙浩對孫宇有有限保護意願（可能出於宿舍連帶感或單純看不慣），陳謹同情但無力，孫宇更加封閉自卑。
競賽小組：吳濤地位受到挑戰（鄭成、林瀾），可能產生競爭壓力或負面情緒。
自身策略：保持觀察者定位，優先競賽學習，對孫宇困境維持間接、低風險關注，避免卷入李強-雷烈沖突。雷烈檔案持續更新，但絕不接觸。
理清頭緒後，他感到一種暫時的掌控感。變量雖多，但仍在可觀察和分析的範圍內。
然而，他忽略了（或者說無法預知）一個關鍵因素：變量本身，是會相互碰撞的。
周五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鄭成在羽毛球場和孫宇對打（孫宇狀態稍好，被陳謹拉來活動）。趙浩和陳謹在籃球場那邊。
忽然，籃球場方向傳來一陣比平時更響的喧譁，夾雜着驚呼和罵聲。
鄭成心裏一緊，停下動作，望過去。只見籃球場邊圍了一小圈人，中心似乎有沖突。他看到了趙浩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裏，對面是……李強，還有他的兩個跟班。氣氛劍拔弩張。
“我去看看！”陳謹把球一扔，跑了過去。
鄭成對孫宇說了句“你在這兒別動”，也快步走向籃球場。孫宇臉色發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跟在了鄭成後面，但保持了一段距離。
擠進人群，鄭成看清了情況。趙浩和李強面對面站着，相距不到一米。李強臉色漲紅，指着趙浩的鼻子在罵什麼，口水幾乎噴到趙浩臉上。趙浩則冷着臉，眼神像看垃圾一樣看着李強。陳謹站在趙浩側後方，有點緊張。
地上，一個籃球癟了一半，滾在一邊。
聽周圍的議論，鄭成很快還原了事情經過：趙浩他們在打半場，球出界滾到場邊，李強正好路過，故意一腳把球踢飛很遠，還說了句“打什麼打，吵死了”。趙浩讓他撿回來，李強不幹，嘴還不幹不淨。沖突升級。
“……你他媽算老幾？管你屁事！”李強罵着，手指幾乎戳到趙浩胸口。
趙浩突然動了。他一把抓住李強那根手指，反向一掰。
“啊——！”李強慘叫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彎下去。
“撿回來。”趙浩的聲音冰冷，手上加力。
李強疼得冷汗直冒，連聲說：“鬆手！鬆手！我撿！我撿！”
趙浩鬆開手。李強捂着手，眼神怨毒地瞪了趙浩一眼，又掃過旁邊的陳謹，還有剛剛擠進來的鄭成和躲在後面的孫宇。他啐了一口，對跟班吼了句“去撿球！”，然後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丟下一句話：“趙浩，還有你們205的，等着。”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趙浩像沒聽見，從跟班手裏拿回癟了的球，拍了拍，對陳謹說：“走了，沒勁。”
圍觀的人群散去，議論紛紛。有人興奮，有人擔憂。
鄭成站在原地，看着李強離去的背影，又看看趙浩無所謂的側臉，最後目光落在遠處臉色慘白如紙的孫宇身上。
205宿舍，被李強明確標記了。
因爲趙浩的一次（看似）沖動出手。
不，也許不是沖動。鄭成回想趙浩剛才的眼神，那種冰冷和厭惡，可能不僅僅是因爲一個球。或許，趙浩對李強這種人，早有不滿，這次只是借題發揮。
但無論如何，後果已經產生。
李強的報復，可能不再局限於孫宇，也不再局限於雷烈。
它可能指向整個205宿舍。
而孫宇，這個最初的漩渦中心，恐怕將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甚至可能成爲首要報復對象——因爲他在李強眼裏最弱。
鄭成感到一陣冰冷的壓力襲來。他精心維持的“觀察者”距離，正在被迅速拉近。他不想卷入，但宿舍這個集體身份，已經將他捆綁。
變量，正在以他未曾預料的方式，加速碰撞、糾纏。
他需要重新計算。
立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