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二年二月十七,永寧城樓的晨霧裹着江水的溼冷,遲遲不肯散去。城樓正中,一只新扎的竹籠高懸,籠中趙黑虎的首級經石灰醃漬,青黑的面龐扭曲猙獰,雙目圓睜,似還凝着死前的驚懼。風過處,竹籠輕輕晃蕩,投下的陰影在長街上遊移,像一頭蟄伏的鬼魅。
城下空地上,三十餘名永寧本地的頭目、豪強、土司餘孽,被震雷營士兵“請”來觀禮。他們或站或立,個個臉色慘白如紙,不少人雙腿微微發顫,目光躲閃着不敢直視城樓,喉結不停滾動,顯然被這血淋淋的震懾懾得心神不寧。
秦昭一身玄色戎裝立在城頭,腰間佩劍的劍穗隨風輕擺,左臂舊傷被厚實的皮質護臂裹緊,身姿愈發挺拔如槍。她一言不發,只是靜靜佇立,目光如寒潭般幽深,緩緩掃過城下衆人。寂靜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着整片空地,比任何聲色俱厲的呵斥都更具威懾。
直到晨霧漸散,旭日初升,秦昭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趙黑虎設伏重傷朝廷命官,按律當凌遲處死。本官念其曾爲奢崇明效力,免去酷刑,以斬首示衆了結。”
話音未落,她語氣陡然轉冷,像淬了冰的刀鋒:“但,僅殺他一人,不夠。”
“譁”的一聲,城下人群瞬間騷動,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秦昭的目光陡然銳利,如兩把尖刀刮過每一張閃爍不定的臉:“伏擊之事,絕非一人可成。寨中有內應通風報信,城中有眼線傳遞消息,甚至……在座諸位裏,說不定就有人知情不報,坐觀成敗。”
“冤枉啊!夫人明鑑!”一個胖乎乎的王掌櫃猛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聲音帶着哭腔,“小的只是個跑生意的,什麼伏擊、內應,一概不知啊!”
“是嗎?”秦昭居高臨下盯着他,語氣平淡卻帶着壓迫感,“上月二十三,你以收山貨爲名去了黑風寨,一待就是三天。你那輛裝着皮毛藥材的馬車底下,藏的五十斤生鐵、二十張弓、三百支箭,也是山貨?”
王掌櫃的臉瞬間血色盡褪,渾身篩糠般發抖,嘴裏只剩下語無倫次的念叨。秦昭懶得再聽,揮手道:“拖下去,按律斬立決。”
兩名親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般架起癱軟的王掌櫃。淒厲的慘叫聲由近及遠,最終戛然而止,空地上重歸死寂。
秦昭沒有停頓,又接連點出李把頭、劉莊主、周巡檢等人的貓膩,樁樁件件證據確鑿,容不得半點狡辯。衆人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一片,哭喊聲、求饒聲混雜在一起,狼狽不堪。
秦昭冷眼旁觀,直到哭喊聲漸漸低下去,才緩緩開口:“本官知你們或有苦衷,亂世之中保全自身不易。但無奈不是作惡的理由,自保更不能成爲通敵的借口。今日起,永寧立三條新規,誰也不能例外。”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第一,所有私兵家丁,盡數登記編入團練,敢有私藏者,以謀逆論處;第二,礦山、林場、鹽井等產業收歸官有,原主可承包經營,上交三成利潤即可;第三,田畝重新清丈,隱匿田產偷稅漏稅者,田產充公,人犯流放。”
三條規矩條條切中要害,城下衆人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反駁。秦昭見狀,語氣稍緩:“主動配合者,過往罪責一概不究;若有頑抗,趙黑虎便是榜樣。”
人群中,永寧豪強之首陳老太爺顫巍巍站起身,拱手道:“夫人新規,長遠看是爲永寧安穩。但此地歷經戰亂,民生凋敝,強行推行,恐激起民變。”
“民變?”秦昭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你口中的‘民’,是你家三百私兵,還是被你壓榨的佃農?永寧真正的百姓,早已一無所有,他們盼的是安穩,不是叛亂!”
她的話像重錘敲在陳老太爺心上,讓他瞬間面如死灰。良久,陳老太爺長嘆一聲,緩緩跪倒在地:“老朽願交出陳家所有私兵、產業和田產,唯求夫人善待陳家老小。”
有了陳老太爺帶頭,其他人再也不敢心存僥幸,紛紛跪倒應諾。秦昭當即下令設立善後衙門,命馬懷遠協辦,着手整頓永寧秩序。
三日內,八百餘名私兵登記在冊,篩選後編成六百人的永寧團練;礦山林場推行官有承包制,既收歸了控制權,又安撫了豪強;城外設粥棚賑濟流民,推行以工代賑,讓流民修繕城牆、開墾荒地,換口糧銅錢。動蕩的永寧,竟在短短數日裏穩住了局面。
二月二十深夜,馬懷遠抓到一個重慶來的錦衣衛探子,呈上朱燮元的密信。信中明褒暗貶,既敲打秦昭擅設衙門、私編團練,又催促火器交付。
秦昭看完信,冷笑一聲,對馬懷遠道:“放了他,你親自送他出城。就說永寧舉措皆按朝廷法度,善後衙門是臨時機構,團練只爲協防治安,產業暫管,後續上報朝廷。”
她頓了頓,指着輿圖上的綦江:“朱燮元暫時不會翻臉,他需要我們的火器,也需要我們穩住川東。你帶三百永寧團練,以協防爲名進駐綦江。那裏是永寧通重慶的咽喉,拿下它,石砫與永寧便能連成一片。”
秦昭遞過一個木盒:“這是新改進的掌心雷,威力翻倍,遇硬仗能派上用場。記住,遇事冷靜,人在比什麼都重要。”
二月廿五,天剛蒙蒙亮,馬懷遠率軍出發,秦昭親自到城門口送行。張鳳儀匆匆趕來,遞上石砫的消息:人造燧石日產量達五十塊,新式火藥威力再增兩成。
秦昭大喜,立刻傳令劉匠頭:三月燧發槍產量提至一百二十支,同時試制兩寸口徑的輕便野戰炮,要求能隨步兵移動,發射霰彈克敵。
校場上,新編的永寧團練正在操練,動作雖顯生疏,卻已有幾分軍容。張鳳儀望着秦昭挺拔的背影,輕聲道:“婆婆手段雖狠,卻讓石砫和永寧的百姓有了活路,這便是對的。”
秦昭頷首,抬眼望向石砫的方向。春風拂過,路邊枝頭已冒出星星點點的新芽。她知道前路依舊艱險,卻眼神堅定——這個春天,她要在川東播下希望的種子,待秋日收獲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甚至影響大明命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