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二年三月初三,料峭春寒裹着沙塵,卷過綦江千戶所荒蕪的校場。風勢獵獵,掀得馬懷遠身後三百永寧團練的玄色衣甲簌簌作響,肅立的隊伍如一道淬了寒鐵的長線,直挺挺破開漫卷的塵霧,軍容整肅得讓周遭的荒寂都矮了三分。
對面立着的鄭千戶,年逾四十,生得圓臉微胖,一身半新不舊的千戶官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腰間那串黃銅鑰匙隨着他的動作叮當作響,活脫脫像個守庫房的賬房先生,半點沒有戍守咽喉要地的武將銳氣。他此刻正攥着馬懷遠奉上的新式燧發槍,拇指反復摩挲着光滑鋥亮的槍管,翻來覆去地打量精巧的槍機結構,嘴裏嘖嘖稱奇,眼底卻藏着掩不住的貪婪精光,那光在槍身上流連,恨不得將這火器吞進肚子裏:“好家夥!真是好家夥!比衛所裏那些鏽得能當燒火棍的家夥什,強出百倍不止!馬兄弟,你們永寧團練,手裏竟有這等神兵利器?”
馬懷遠垂手而立,脊背挺得筆直,神色恭謹卻不失分寸,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聽不出半分倨傲:“大人謬贊了。這燧發槍尚是工坊新試制的物件,工藝繁雜,產量遲遲上不來,團練裏也只配了二三十支應急。此番前來協防,特備下十支,贈予大人聊表寸心。”
鄭千戶臉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失望,那點失望快得像風吹過水面的漣漪,卻很快堆起諂媚的笑,忙不迭將火槍揣進懷裏,拍了拍衣襟生怕弄丟似的,指尖還戀戀不舍地在槍托上蹭了蹭:“十支也好,十支也好!馬兄弟快請,咱們進屋說話,屋裏暖和!”
千戶所正堂的陳設簡陋得緊,一張掉漆的八仙桌擺在當中,桌面上留着幾道深淺不一的刻痕,配着幾把缺胳膊少腿的木椅,椅腿底下墊着歪歪扭扭的碎磚,牆角還堆着些蒙塵的雜亂文書,風一吹,紙頁便簌簌作響。鄭千戶屏退左右親兵,這才湊近馬懷遠,壓低了聲音,語氣帶着幾分試探,像只謹慎的狐狸:“馬兄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永寧團練千裏迢迢跑到綦江來‘協防’,到底是圖個什麼?”
馬懷遠依着秦昭事先交代的話,不卑不亢地答道,聲音朗朗,底氣十足:“回稟大人,永寧剛經戰亂,百廢待興,新編的團練皆是新兵,急需實戰歷練。綦江地處要沖,既是重慶屏障,又毗鄰邊境,正是練兵的絕佳之地。再者,我等此舉,也是爲朝廷分憂,助朱大人穩固川東的動蕩局勢。”
鄭千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馬懷遠半晌,那目光像鉤子似的,恨不得從馬懷遠臉上剜出點什麼來。見他神色坦然、滴水不漏,索性不再繞彎子,豎起四根短粗的手指,一條條甩出規矩,每一條都像沉甸甸的石頭砸下來:“要駐兵可以,但得守我這兒的規矩。第一,不得幹涉衛所軍務;第二,不得騷擾地方百姓;第三,所有行動必須提前報備;第四,糧餉自籌,衛所一概不負責。能遵,便留下;不能遵,就請回吧。”
四條規矩條條都是束縛,分明是想把永寧團練當成個擺着看的花瓶。馬懷遠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恭順,拱手應道,動作利落,不見半分遲疑:“卑職明白,定當謹遵大人號令。”
城西的駐軍營房,比馬懷遠預想的還要破敗。斷壁殘垣間,半人高的荒草瘋長,草葉間還夾雜着些枯黃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幾間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着,梁木朽壞得發黑,風一吹便發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隨時會坍塌。牆角的蛛網結了一層又一層,沾着塵土和飛蟲的屍骸。馬懷遠卻只是沉下臉,揚聲下令,聲音穿透風聲,清晰地傳到每個士兵耳中:“全體都有!天黑之前,必須清理出能住人的營房,疏通淤塞的水井,備好柴火!”
安頓好衆人,馬懷遠帶着幾個親兵,換上尋常商戶的布衣,悄悄潛入綦江城內勘察地形。這座周長不足十裏的小城,扼守着長江支流與嘉陵江的交匯處,是重慶通往滇黔的水陸咽喉,城牆雖磚石斑駁、歷經風雨,牆面上還留着刀槍劈砍的痕跡,卻還算完整堅固。可衛所那五百守軍,竟大半是老弱殘兵,刀槍鏽跡斑斑,不少人連盔甲都湊不齊,只穿着破爛的軍袍,露出幹瘦的胳膊。城門口的哨兵歪戴頭盔,靠在牆根打盹,嘴角還掛着口水;巡邏的士兵三三兩兩,步履散漫,說說笑笑,手裏的長槍都快扛不住了,毫無軍紀可言。這般防務,遇上大股流寇或叛軍,怕是撐不過三天。
當晚,馬懷遠召來幾名骨幹,在臨時收拾出的土屋裏攤開手繪的簡易地圖,燭火搖曳,將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映在斑駁的土牆之上。他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鄭千戶對咱們心存戒備,衛所兵又不堪大用。想要掌控綦江,只能分三步走。第一步,修繕營地,拉攏本地軍戶,扎穩根基;第二步,尋個由頭顯露實力,震懾鄭千戶;第三步,靜待時機,順勢接過綦江的防務大權。”
機會來得猝不及防。三日後,城南黑虎溝流寇劫掠商旅的消息傳到千戶所,被劫的貨主還是與朱燮元有些交情的重慶布商。鄭千戶此前已派衛所兵剿過兩次,次次铩羽而歸,損兵折將不說,連土匪的影子都沒摸到幾個。如今正被朱燮元的指令逼得焦頭爛額,愁眉苦臉地在正堂裏打轉,連喝下去的茶水都帶着幾分苦澀。馬懷遠當即主動請纓剿匪,鄭千戶卻故意隱瞞流寇足有兩百之衆,分明是想借刀殺人,讓永寧團練折損在黑虎溝的深山裏。馬懷遠心中了然,眼底閃過一絲冷光,依舊慨然立下軍令狀。
回營後,他點破鄭千戶的算計,眼中閃過一絲果決,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燭火都顫了顫:“他想讓咱們送死,咱們偏要打一場漂亮仗!就用聲東擊西之計——副手率二百五十人在溝口大張旗鼓佯攻,擂鼓呐喊,把土匪的注意力全引過去;我親領五十名精銳,攜帶掌心雷,沿着後山那條獵人踩出的小徑潛行,直搗匪窩!”
次日天未亮,夜色還未褪盡,啓明星還懸在天際,行動便悄然展開。副手帶着大部隊,扛着旗幟、推着幾門仿制的簡易土炮,在黑虎溝口擺開強攻的架勢,喊殺聲震天動地,炮火聲轟隆作響,驚得林間的飛鳥四散而逃,連山澗裏的溪水都似被震得泛起漣漪。土匪果然被吸引,盡數聚在溝口的防御工事後面,對着山下叫囂挑釁,手裏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唾沫星子橫飛,絲毫沒察覺,危險已從後山悄然逼近。
晨霧如紗,籠罩着陡峭的山崖,能見度不足一丈,連腳下的碎石都看得模模糊糊。馬懷遠領着五十名精兵,沿着雜草淹沒的小徑艱難攀爬,山路崎嶇溼滑,布滿了碎石和青苔,多處地方需手腳並用,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深谷。士兵們大氣都不敢出,只能借着草木的掩護,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衣褲都被晨露打溼了,貼在身上冰涼刺骨,額頭上的汗珠卻順着鬢角往下淌。兩個時辰後,他們終於攀上崖頂,抵達黑虎溝匪窩的正上方。
從崖頂往下望去,匪窩的景象一覽無餘:十幾間破舊木屋散亂分布,屋頂的茅草都快掉光了,露出黑黢黢的椽子,中間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地上扔着些酒壇和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溝口方向人影攢動,喊殺聲清晰可聞,寨內卻只剩寥寥數人,或圍坐喝酒打牌,骰子碰撞的清脆聲響順着風飄上來,或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防備鬆懈得可笑。
“準備掌心雷!”馬懷遠壓低聲音,目光銳利如鷹,掃過身邊的士兵。衆人齊齊點頭,動作麻利地掏出掌心雷,指尖穩得不見半分顫抖。“點燃引信,三息之後,一起扔下去!”
十幾枚掌心雷被同時點燃,引信“滋滋”作響,迸出細小的火花,在晨霧裏亮得刺眼。三息一到,馬懷遠一聲令下,聲音短促而有力:“扔!”
掌心雷如流星般墜下,精準砸向木屋與空地。“轟轟轟!”劇烈的爆炸聲震徹山谷,火光瞬間沖天而起,染紅了半邊晨霧。木片、碎石四處飛濺,帶着灼熱的溫度,留守的土匪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爆炸掀飛,慘叫聲此起彼伏,劃破了清晨的寂靜。
“殺!”馬懷遠一聲大喝,率先將繩索系在崖邊的老鬆樹上,如雄鷹展翅般滑下崖壁,動作幹脆利落,玄色的身影在火光裏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五十名精兵緊隨其後,如下山猛虎般沖入匪窩,刀光閃過,寒芒凜冽,留守的土匪瞬間潰散,哭爹喊娘地四處逃竄,連滾帶爬地撞在木屋的殘垣上。
溝口的土匪聽到身後傳來的爆炸聲,頓時慌了神,慌忙轉身回援,腳下的亂石都被踩得譁譁作響。可他們剛一回頭,便被寨內射出的密集箭雨攔住退路,箭簇破空的銳響混着慘叫聲,織成一張死亡的網;與此同時,溝口的佯攻部隊陡然轉爲真攻,士兵們呐喊着沖上山坡,殺聲震天,腳下的塵土都被踏得飛揚起來。兩面夾擊之下,土匪陣腳大亂,紛紛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不到半個時辰,戰鬥便宣告結束。永寧團練擊斃土匪八十餘人,俘虜一百二十餘,己方僅七人受了輕傷,堪稱完勝。那獨眼匪首還想舉着鬼頭刀頑抗,臉上的橫肉擰成一團,嘴裏罵罵咧咧。馬懷遠抬手一槍,燧發槍的轟鳴聲劃破長空,匪首應聲倒地,眼睛瞪得老大,滿是不甘與錯愕,手裏的鬼頭刀“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當天下午,馬懷遠領着隊伍,押着俘虜、抬着繳獲的糧食兵器,浩浩蕩蕩返回綦江。鄭千戶早已在城門口等候,臉上的神色復雜至極,震驚與忌憚交織,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聲音都有些發顫:“馬兄弟……真是神勇啊!三百新兵剿滅兩百悍匪,還能做到零陣亡,這等戰績,實在令人欽佩!”
馬懷遠淡淡拱手,語氣平靜,聽不出半分得意,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僥幸而已。繳獲之物,卑職會按約定留下三成犒賞弟兄,其餘全數上交衛所。另外,俘虜中多有被脅迫的本地百姓,卑職建議甄別之後,願從軍者編入永寧團練,不願者發放路費遣散回家,如此也能減少地方隱患。”
鄭千戶連連點頭應承,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淌,心中卻早已如芒在背。他原以爲馬懷遠只是個會打仗的武夫,卻沒想到對方不僅善戰,更懂得收攏人心、治理地方。這般人物,帶着一支如此精銳的隊伍駐扎在綦江,簡直是給自己埋了一顆隨時會炸的雷。
綦江大捷的消息傳回永寧時,秦昭正坐在善後衙門的後堂,翻看張鳳儀從石砫送來的月報。她看着紙上的一行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轉頭對養傷的馬祥麟道,語氣帶着幾分欣慰:“馬懷遠這一仗打得漂亮,鄭千戶坐不住了,朱燮元怕是也該沉不住氣了。”
馬祥麟眼中一亮,掙扎着想要起身,臉色卻還有些蒼白,聲音帶着幾分急切:“母親,孩兒的傷勢漸愈,願早日前往石砫,主持震雷營擴編之事!”
秦昭溫聲示意他坐下,語氣鄭重,眼神裏滿是信任,像一汪深沉的潭水:“不急,養好身體才是正事。等你傷徹底好了,震雷營擴編到千人的重任,便交給你了。那是咱們石砫最鋒利的刀,得由你親手打磨得更亮。”
話音剛落,一名親兵匆匆闖入後堂,單膝跪地,神色凝重,聲音帶着幾分急促:“夫人!重慶急報!朱燮元三日後抵達永寧視察,名義上是輕車簡從,只帶一百名親兵,可咱們的探子回報,重慶衛所近期正在秘密調集兵馬,看架勢,是在暗中部署!”
秦昭與馬祥麟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復了平靜,那平靜之下,藏着不動聲色的沉穩。她沉吟片刻,沉聲道,語氣不容置疑:“傳令下去,準備迎接朱大人。再派人快馬加鞭趕往綦江,召馬懷遠速回永寧。”
親兵退下後,馬祥麟憂心忡忡地開口,眉頭緊鎖:“母親,朱燮元此番前來,怕是沖着咱們在永寧設的善後衙門,還有綦江的事來的。他會不會……”
“他來正好。”秦昭站起身,走到懸掛的輿圖前,指尖輕輕叩在永寧與綦江兩處,目光銳利如刀,穿透了輿圖上的山川河流,仿佛能看到千裏之外的風雲變幻,“有些話,當面說清楚,總比背後互相猜忌、勾心鬥角要好。咱們穩住了永寧,守住了綦江,沒什麼可懼的。”
窗外,沉悶的春雷滾滾而過,隱隱有風雨欲來之勢。秦昭望向天際,眼神深邃如淵。
這場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