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在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外界所有或真或假的關切與探究。當最後一絲腳步聲也消失在院門外,沈清弦挺得筆直的脊梁,像是驟然被抽去了所有支撐,微微晃動了一下。她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扶住身旁花梨木桌的邊緣,那堅實冰冷的觸感,才讓她沒有失態地軟倒。
屋內,紅燭高燃,映照着滿室喜慶的紅色。鴛鴦喜被,百子千孫帳,就連桌案上擺放的合巹酒器,都纏着刺目的紅綢。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着三日後那場舉世矚目的婚禮,也像是在嘲諷她前世飛蛾撲火般的癡傻。
她緩緩地、一步步地走向內室。這裏是她自幼居住的閨房,一桌一椅,一簾一幔,都曾浸滿母親溫柔的氣息,也曾在她前世被囚禁的最後歲月裏,染上絕望的死寂。如今,這房間被柳氏以“添置嫁妝”爲名,重新布置過,看似華麗煊赫,卻處處透着一種陌生感,像是一張精心編織的、等待獵物入網的蛛絲。
她的目光,掠過梳妝台上那面模糊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精致絕倫,鳳眼幽深,卻空洞得仿佛兩口深井,映不出半點光亮。只有那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還倔強地維持着一絲屬於侯府嫡女的、不容侵犯的弧度。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鏡面,劃過那鑲嵌着的、母親留給她的唯一一塊未經柳氏之手的和田玉璜。觸碰到那溫潤的玉質,一股無法抗拒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
母親……
那個記憶中永遠溫柔嫺靜、會抱着她輕聲哼唱江南小調、會手把手教她彈奏箜篌、會在父親面前不卑不亢維護她利益的女子……她的生母,安定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去得那樣早,那樣不明不白。
前世,她直至死前,才從沈清芙得意而惡毒的炫耀中得知,母親當年並非簡單的產後體虛而亡,而是柳氏日復一日在飲食中動了手腳,慢性毒藥侵蝕了母親的生機!只因爲母親擋了她們母女的上位之路,只因爲母親的存在,時刻提醒着柳氏妾室扶正的卑微出身!
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心髒,收緊,帶來窒息般的絞痛。她扶住梳妝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顫抖。
不僅僅是母親。還有她那個尚未足月便夭折的弟弟……是否,也並非意外?柳氏,沈清芙!你們不僅要奪這侯府的權,要搶這嫡女的風光,你們更是手染鮮血,奪走了她至親的性命!
前世被背叛、被折磨、被棄如敝履的痛楚,與此刻翻涌而起的、更爲深沉久遠的血仇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撕裂。她以爲重生歸來,帶着洞悉先機的冷靜,足以支撐她完美地扮演一個復仇者的角色。可當真正獨處,當熟悉的場景勾起塵封的記憶,那巨大的悲傷與無邊的孤獨,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她不再是那個歷盡滄桑、心硬如鐵的鬼魂,她是剛剛從噩夢中驚醒、脊椎斷裂劇痛猶存、失去母親庇護不久、即將踏入另一個虎狼之窩的十六歲少女。
沈清弦踉蹌着走到床邊,那鋪陳着大紅錦被的床榻,在她眼中仿佛一張噬人的血盆大口。她終是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
先是無聲的,大顆大顆地墜落,砸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隨即,壓抑不住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她猛地抬手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皮肉的刺痛來阻止那即將沖破禁錮的悲聲。她不能哭出聲,這侯府上下,不知有多少雙耳朵貼在牆根,等着抓她的錯處,等着看她的笑話。
她只能像一只受傷的幼獸,獨自蜷縮在角落裏,舔舐着血淋淋的傷口,承受着這蝕骨的悲痛與孤寂。
爲母親冤死而哭,爲弟弟夭亡而哭,爲外祖家被逐漸排擠疏遠而哭,也爲前世那個愚蠢天真、引狼入室、最終害人害己的自己而哭。
淚水模糊了視線,前世臨死前的一幕幕在腦中瘋狂閃現——沈清芙那張扭曲得意的臉,趙珩冷漠厭棄的眼神,冰冷的宮殿,絕望的掙扎……還有,顧媽媽爲了護她,被亂棍打死的慘狀……
痛,太痛了。不僅僅是身體被折磨的痛,更是信仰崩塌、深情被踐踏、連累忠仆、家族覆滅的錐心之痛。
她哭得渾身顫抖,幾乎要背過氣去。所有的冷靜,所有的謀劃,在這一刻,都被這洶涌的情感浪潮沖垮。她允許自己脆弱這最後一次,允許自己爲過去那個單純的沈清弦,舉行一場無聲的葬禮。
不知過了多久,手臂已被咬出深深的齒痕,滲出血絲。眼淚仿佛流幹了,只剩下幹澀的刺痛和一陣陣脫力的虛軟。
窗外的更漏聲隱隱傳來,提醒着她時間的流逝。
沈清弦緩緩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那雙被淚水洗滌過的鳳眼,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種近乎淒厲的決絕。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動作粗暴,帶着一種與過去徹底割裂的狠勁。
眼淚,是弱者無用的宣泄。而她,不能再做弱者。
母親的血仇未報,弟弟的冤屈未雪,忠仆的性命未償,仇人尚且逍遙,甚至正準備踩着她的屍骨登上更高的位置……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裏沉溺於悲傷?
重生,是上天給她最大的恩賜,也是一場最爲殘酷的試煉。她不能再錯一次。
她扶着床沿,艱難地站起身。走到盆架前,將整張臉埋進冰冷的清水裏。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最後一絲軟弱與迷茫。她抬起頭,看着水盆中晃動的、溼漉漉的倒影,那雙鳳眼裏,所有的悲傷、彷徨、脆弱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和磐石般的堅定。
從此刻起,那個會爲情所困、會被親情蒙蔽、會輕易相信他人的沈清弦,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從地獄爬回來,心中只剩復仇烈焰的棋手。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夜風裹挾着寒意涌入,吹動她額前濡溼的碎發。她望向北方,那是北境質子府的大致方向。
謝無咎……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劃過。前世模糊的記憶裏,那個看似玩世不恭、實則深不可測的敵國質子,最終成了攪動天下風雲的北境梟雄。他是變數,也是她破局的關鍵之一。與虎謀皮,固然危險,但在這死局之中,她需要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
“價值交換……”她低聲自語,唇邊勾起一抹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我會讓你看到,與我結盟,是你最明智的選擇。”
夜色深沉,侯府一片寂靜,仿佛一切都已安眠。
唯有這間燃着紅燭的閨房內,一場無聲的風暴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爲可怕的、凝聚了所有恨意與智慧的絕對冷靜。
沈清弦關上窗,轉身走回室內。她吹熄了大部分蠟燭,只留床頭一盞孤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投射在牆壁上,像一個即將出征的、孤獨的戰士。
她最後一次環顧這個房間,目光掠過那些喜慶的紅色,如同看着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然後,她平靜地躺下,拉過那床刺目的鴛鴦喜被蓋在身上,閉上了眼睛。
呼吸,漸漸平穩。
而她的內心,已如古井無波,只剩下精確的計算和等待落子的耐心。
黎明,即將到來。而她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這看似平靜的侯府,乃至整個京城,都將因她的歸來,而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