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帶着幾分慵懶,透過半開的支摘窗,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暖融融的方格。沈清弦依舊半靠在床榻上,臉色較前兩日稍好些,卻仍帶着大病初愈的虛弱。她手中捧着一卷書,目光卻並未落在字句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那株開得正盛的白玉蘭。
春桃剛剛伺候她用了午膳和湯藥,言行舉止比昨日更加恭謹,甚至帶着一絲刻意的討好,那對絞絲銀鐲也換成了普通的素銀圈子,顯然是得了什麼敲打,暫時收斂了些許。但這表面的平靜之下,沈清弦能感覺到那雙眼睛背後隱藏的、更加謹慎的窺探。
柳氏上午也來過一趟,依舊是那副慈母做派,噓寒問暖,關心備至,絕口不再提延遲婚期之事,只反復叮囑她安心養病,言語間卻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脫離了掌控的物事。
沈清弦知道,自己昨日那句“如期完婚”和今日春桃的細微變化,已經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引起了漣漪。柳氏母女必然在重新打量她,猜測她摔下閣樓後是否真的“摔”明白了什麼。她不能等她們先出手,必須主動出擊,哪怕只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步。
時機,需要創造。而一個合情合理、又能觸動某些人神經的借口,她已經想好了。
腳步聲在院中響起,沉穩而熟悉,是父親沈文淵下朝回府了。他每日這個時候,若無緊要公務,通常會來錦瑟院看她一眼,以示關懷。
沈清弦放下書卷,理了理鬢角散落的碎發,調整了一下靠姿,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柔弱無助,眼神中適時地染上幾分驚魂未定的恍惚。
簾子被掀開,沈文淵走了進來。他已換下朝服,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臉上帶着些許朝堂歸來後的疲憊,但看到沈清弦時,還是努力擠出了一絲溫和。
“弦兒,今日感覺如何?頭還暈嗎?”他在床邊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語氣是慣常的、帶着距離感的關切。
“勞父親掛心,女兒感覺好多了,只是……”沈清弦微微垂下眼睫,聲音輕柔,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是昨夜……女兒睡得並不安穩。”
“哦?”沈文淵眉頭微蹙,“可是傷口又疼了?還是做了什麼噩夢?”他對於這個突然變得“懂事”的嫡女,耐心似乎也多了一些。
沈清弦抬起眼,眸中水光瀲灩,充滿了依賴和一絲難以言說的恐懼。她輕輕搖頭,聲音更低了,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不是傷口疼……是……是女兒夢到母親了。”
“母親”二字一出,沈文淵臉上的表情明顯凝滯了一瞬,眼神也變得有些復雜。他口中的“母親”通常指的是柳氏,而沈清弦此刻提及的,顯然是她的生母,他已故的原配夫人林氏。
“你……夢到你母親了?”沈文淵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和回避。林氏是他心頭一道不願輕易觸及的舊痕,那個溫婉堅韌的女子,曾與他有過舉案齊眉的時光,她的早逝,也曾讓他 genuinely 悲痛過,只是歲月和柳氏的溫存,早已將那份悲痛沖刷得淡了。
“嗯,”沈清弦用力點頭,眼中迅速積聚起淚花,她伸出手,輕輕拉住沈文淵的衣袖,像一個受驚後尋求庇護的孩子,“女兒夢到母親……她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裏,看着女兒,不說話,只是流淚……女兒想靠近她,卻怎麼也走不過去……然後,女兒就驚醒了……”她說着,聲音哽咽起來,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顯得無比可憐。
沈文淵看着女兒這副模樣,又聽到亡妻“托夢垂淚”,心中那點因爲提及舊事而產生的不自在,瞬間被一種混合着愧疚和父愛(或許是出於責任感的父愛)的情緒所取代。他輕輕拍了拍沈清弦的手背,語氣緩和了許多:“傻孩子,定是你受傷後心神不寧,才會做這等噩夢。你母親……她若在天有靈,也必是希望你好好的。”
“父親,”沈清弦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帶着濃濃的孺慕和一絲小心翼翼的祈求,“女兒知道是噩夢……可是,母親流淚的樣子,女兒看着心裏實在難受……女兒想着,許是女兒受傷,母親在地下不安……女兒,女兒能不能求父親一件事?”
“何事?你說。”沈文淵此刻心腸微軟,答應得頗爲爽快。
“女兒……女兒想求父親,將母親生前最常佩戴的那對白玉耳璫,還有那柄她最喜歡的牡丹纏枝紫檀木梳,賜給女兒。”沈清弦的聲音帶着哭過後的沙啞,眼神懇切,“女兒想着,將母親的舊物放在身邊,就像母親還在護佑着女兒一般,女兒心裏……也能踏實些,或許就不會再做那樣的噩夢了……”她說着,又低低地啜泣起來。
她索要的這兩樣東西,並非林氏嫁妝中最值錢的,甚至算不上核心資產,只是些帶有強烈個人印記的日常舊物。白玉耳璫是林氏的心愛之物,紫檀木梳更是她用了多年的。索要它們,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一個思念亡母、又身受重傷、心神脆弱的少女心理,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沈文淵聞言,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女兒蒼白的小臉和那滿是淚痕的脆弱模樣,想起亡妻林氏溫婉的容顏,心中那點因爲管理不便而產生的遲疑(林氏的遺物大多由柳氏收管)也消散了。不過是兩件舊物,能讓女兒安心養病,又能全了她對生母的孝心,何樂而不爲?
“我當是什麼大事,”沈文淵臉上露出一絲算是寬慰的笑容,“不過是你母親的些許舊物,你既想念,拿去便是。你母親若知道你這般念着她,心中也必是欣慰的。”他轉頭對身後跟着的長隨吩咐道:“去,告訴夫人,將先夫人那對羊脂白玉耳璫和那柄紫檀木梳找出來,給大小姐送來。”
“是,老爺。”長隨應聲而去。
“謝謝父親!”沈清弦破涕爲笑,那笑容帶着純粹的依賴和滿足,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寶貝。她拉着沈文淵的衣袖,輕輕搖晃了一下,“有母親的東西在身邊,女兒定能好得快些,絕不耽誤婚期,讓父親操心。”
她再次適時地提及“婚期”,鞏固自己“懂事”的形象。
沈文淵果然更加滿意,又寬慰了她幾句,見她又露出疲態,便囑咐她好生休息,起身離開了。
沈清弦臉上的笑容在沈文淵背影消失的瞬間,便緩緩斂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淚水可以僞裝,脆弱可以表演,但目的必須達到。索要母親的舊物,只是一個開始,一個試探。她要看看,柳氏對她接觸生母遺物,會有什麼反應。更重要的是,她要借此,名正言順地打開索要“顧媽媽”這個真正目標的缺口!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柳氏便帶着一個錦盒,親自來到了錦瑟院。
她臉上依舊是無可挑剔的慈愛笑容,但眼神深處,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銳利的審視和一絲難以掩飾的警惕。
“弦兒,你父親說你夢到你母親了?可是嚇着了?”柳氏在床邊坐下,將錦盒放在矮幾上,伸手想摸摸沈清弦的額頭,被沈清弦不着痕跡地偏頭避開。
“勞母親掛心,只是夢而已,有父親允了母親的舊物在身邊,女兒便安心了。”沈清弦的聲音依舊柔弱,目光卻落在了那個錦盒上。
柳氏打開錦盒,裏面果然躺着那對瑩潤的白玉耳璫和那柄色澤沉靜的紫檀木梳。她將東西取出,遞到沈清弦手中,語氣帶着一種刻意的感慨:“唉,看到這些舊物,就像是看到了姐姐當年……時光荏苒啊。你好好收着,也算是個念想。”
沈清弦接過耳璫和木梳,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玉石和光滑的木料,心中涌起一陣真正的酸楚,不是爲了演戲,而是爲了那個紅顏薄命的母親。她將東西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汲取着某種力量。
然後,她抬起眼,看向柳氏,眼神純淨,帶着一絲剛剛獲得“安慰”後的依賴,輕聲問道:“母親,女兒看着這些東西,忽然又想起……從前伺候母親的顧媽媽了。她手法最巧,梳的頭髻母親最喜歡,人也最是穩重貼心……不知道顧媽媽如今在莊子上,可還安好?”